[作者简介]刘卫英(-),女,山东威海人,大连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从事文艺学与古代文学研究。
[摘要]明清灾害体验空前丰富,御灾想象的进一步生发,咒龙、鞭龙等对祈雨对象的强硬态度呈现加强的趋势。龙崇拜的不断泛化,龙的替身——“龙圣”(如蜥蜴、守宫、青蛙、蛇、鱼等)持续增多。有时还重构了先前的灾害记忆。龙崇拜与祈雨术的历史演进,可分为中古汉译佛经肇始期、唐宋发展期、明清定型期三阶段。中古汉译佛经中的龙崇拜与祈雨术受域外及印度文化影响。灾害与御灾生存需要,不断建构着御灾主体与祈雨媒介之间的定位与功能关系。明清旱灾为主的灾害频发,严峻的形势迫使御灾主体将外来佛教的咒龙术,化为婉曲多样的仪式及其话语表现。
[关键词]龙崇拜;祈雨术;汉译佛经;民俗记忆;明清小说龙崇拜是上古以降几乎一直未有断裂的民间信仰,蛇崇拜则区域性差别较大,而在特定的求雨功能的心理期盼上,民间易于将两者互补相生,联系在一处。明清祈雨中的龙崇拜,具有以下特点:一是龙神现形有不确定性,可以是蛇或奇人,甚至其他“龙圣”。龙崇拜具有权威性,蛇等则具有日常普遍性,结合一处则增大了可信度与传播力。况且蛇为龙具体而微的缩影、化身,种类纷杂多样,成为神秘性更强但略显空灵的龙崇拜的有力现实验证。二是普通民众亦可参与咒龙、鞭龙法术。三是祈雨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对自然灾害的容受力增强。与早期祈雨仪式相较,有文化复制、仪式简化、目的明确及精神融合等时代特征。
一、咒龙:生存焦虑的表述性宣泄求雨是被灾者生存焦虑的一种行为方式。生存焦虑如何宣泄?明清载录与文学生发较多。概言之,常常在现实中捕捉类似现象,将焦虑定向释放。而借龙蛇兴雨的信奉,偶或还能生发出“异人”,实为龙蛇化身或变形,一旦现身原型则会带来雨水。明人载蟒蛇化身异人,一入泥涂(接触水)就能给苦盼甘霖的民众带来雨水:“濮阳郡有续生者,身长七八尺,剪发留二三寸,不著褝裤,破衫及膝而已。每四月八日,市场戏处皆有续生,郡人张孝恭疑之。自在戏场对一续生,又遣奴子到诸处,凡戏场果皆有续生。天旱,续生入泥涂,偃展久之,必雨,土人谓之‘猪龙’。夜中有人见北市电火,往视之,有一蟒蛇,身在电里。至晓,见续生拂灰而出,后不知所之。”[1]-根据龙变幻不居的神性特征,咒龙大致有如下几种表现模式:一是詈骂。既然龙能行雨,或喜或怒(瞋,又作嗔),龙的情绪变化都会带来雨水,那么,故意惹龙发怒,也成为祈雨手段之一。民间祈雨甚至还有“晒龙王”习俗,如浙江奉化晒“龙王”,并骂:“断(短)命龙王,你瞎了眼,没了良心,稻晒死了你还不下雨。”[2]小说《醒世姻缘传》写县官请道士祈雨,后者称四海龙王都是他的亲戚朋友,雷公电母是外甥、侄女,把城隍、龙王、河伯等都编写了名字,挂了白牌,鬼捏诀,一日一遍点卯……合那轮流作法扮龙女的娼妇无所不为。[3]指名道姓叫骂,惹火龙神,也是求雨乏术的无法之法。说邢台举人梅元鼎任登封知县时,久祷无验,采用了古已有之的逆向性思维,“率众诅龙潭,以激神怒”,具体步骤及效验:“令力士绕潭,极口呼噪詈骂。潭中渐有波浪,以致云兴雨霈,而独无雷。梅凝坐不动曰:‘龙亦兽耳,今奉天子命治百姓,不雨均罪。’终亦无他。”[1]-这也体现出求雨活动对民俗智慧的开掘与推动。
二是情感伤害。清初所载民俗信奉,更真实可信:“遂溪有陷湖,湖故托、宁二村也。相传隋开皇时,有一白牛过之,村人杀之以食,风雷暴作,二村遂陷为湖,至今渊深不测,有龙居焉。旱则有司杀一白牛沉于湖以祷,霖雨立至,盖激龙之怒云。”[4]这是因为以“杀牛”,让龙想起了不愉快的往昔事件,发泄怒气行云降雨,于是求雨者正中下怀。
三是礼拜与诅咒并用。此为意味深长的人神交往模式,被灾者与祈雨者对龙神恩威并施,体现出人与自然共生共在的根本法则。《西游记》孙行者“念动真言,诵动咒语”拘来东海龙王敖广,彼此仍以礼相待。[5]第八十七回,老龙王“人形”现身,具有人化特征,有情感又懂得世俗规则。
这类“激神怒”求雨曾引起人类学家弗雷泽的注意:“中国人擅长于袭击天庭的法术。当需要下雨时,他们用纸或木头制作一条巨龙来象征雨神,并列队带它到处转游。但如果没有雨水降落,这条假龙就被诅咒和被撕碎。在另外的场合,他们恫吓和鞭打这位雨神,如果他还不降下雨来,他们有时就公开废黜它的神位。……前一些年,旱灾降临,这位龙王爷又被套上锁链牵到它的神庙的院子当中暴晒了好些天,为的是让它自己也去感受一下缺少雨水的苦楚。”[6]
二、鞭龙:情急无奈的强迫式祈雨仪式
与祈雨活动关系同样密切的是“鞭龙”。这是祈雨仪式中手持柳条鞭打“龙圣”的艺术展演。这一行为意义重大,人们较少注意到其深厚的御灾文化意义。如朱珊元《鞭龙行》将不雨二月归咎于龙:“缚刍绘纸龙体具,鳞甲离披廓然巨。手持柳条三尺来,神物忽遘无妄灾。”[7]该仪式中柳条象征亲和人类的植物神,持柳条“鞭龙”象征具有成功御灾勇气和信心的人类,驾驭着植物为主的自然神力量,力图强行征服控制降雨的龙神。詈骂无果,升格为动手虐龙。
首先,鞭龙是人与龙神力量的较量,人力的特殊展现。涂尔干指出,倘若人们对偶像不满,会痛打偶像;显灵满足崇拜者愿望,人们就与偶像和睦相处:“人们为了求雨,会将石头抛入雨神所栖身的泉水或圣湖中;他们相信依靠这种手段,就能迫使雨神出现和显灵。”[8]因此,这鞭打虽认真,却只是一时的,下了雨还要对龙神笑脸相迎。因此以龙祈雨属软硬兼施:“软招是对龙烧香跪拜、宰牲以祭、演戏敬谢的形式。……如果祈求不灵,人们便会以硬招向龙神示威,逼迫龙神降雨。往往将龙抬在阳光下曝晒。把用纸草做成的龙焚烧,让龙也尝一下干渴火烤的滋味。”[9]清人告诫,神不要以为只有自己是人类命运的主宰者,人们还可转求于其他:“遂妄疑神听不聪,而欲求媚于淫昏之鬼……若三日不雨,民奔走于淫昏之鬼,斌(汤斌)不能止也。倘气极而通,偶与雨会,则民将归灵于鬼魅,将淫祠日盛,左道日兴,虽告以名山大川泽被生民,其孰信之!”[10]祈雨文的文体特点,决定了对神之不敬口吻的多维展开,而其中饱含对神的不敬之辞。
其次,仪式往往也是祈雨者及教派神力的较量。有的求雨还体现了宗教派别或江湖教派之间的分歧与争斗,实际上他们争竞在龙神面前的地位分量。小说《西游记》描写孙悟空与虎力大仙斗法的祈雨,体现了佛道之争,三个道士不服,孙行者提出“那国师若能叫得龙王现身,就算他的功劳”。可是那龙王见大圣在此,不敢出头。道士只好承认不能,接着孙行者宣示了自己(佛门弟子)才具有求雨的真正神通:
那大圣仰面朝空,厉声高叫:“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那龙王听唤,即忙现了本身。四条龙,在半空中度雾穿云,飞舞向金銮殿上,但见——飞腾变化,绕雾盘云。玉爪垂钩白,银鳞舞镜明。髯飘素练根根爽,角耸轩昂挺挺清。磕额崔巍,圆睛幌亮。隐显莫能测,飞扬不可评。祷雨随时布雨,求晴即便天晴。这才是有灵有圣真龙象,祥瑞缤纷绕殿庭。[5]第四十五回,
为什么老龙王不敢出来见孙悟空,因为他曾被教训过。《西游记》扬佛抑道,其描述也就力图对现实社会中道教法师求雨成功进行抹杀颠覆。实际上,求雨绝对不是道教法师干不了的事情。周煇《清波杂志》载宣和年间,黄冠(道教法师)出入禁闼,号“金门羽客”,气焰赫然:“而林灵素为之宗主。道官自金坛郎至太虚大夫,班秩廷臣等。一日盛暑亭午,上在水殿热甚,诏灵素作法祈雨。久之奏云:‘四渎,上帝皆命封闭,唯黄河一路可通,但不能及外。’诏急致之。俄震雷大霈,霈皆浊流,少顷即止。中使自外入,言内门以外,赫日自若。上益奇之。”[11]小说生动地体现了求雪与龙崇拜关系,求雪与求雨类同,属于驱旱求雨的范围;求雪,也主要体现出号令龙神的权威力量。明代八仙小说写唐宪宗时旱魃为灾,井底无水,树梢生烟,百姓俱不聊生。于是韩愈领旨到南坛祈雪。韩湘子从终南山助叔祈雪,成功沟通玉帝,派四海龙王、雨师、风伯等众神听使,雪下半日,却堆山填河,众喜,来谢韩湘子,韩愈称皇上德荫,众姓虔心感得上苍降此大雪,逼得湘子呼唤龙王现出真身:“湘子便把黄旗望空中一招,喝道:‘四海龙王,速现真身,毋得迟误!’喝声未绝,只见半空中四个龙王齐斩斩盘旋飞舞,两旁虾精鳖将、蟹师鱼侯不计其数。城内城外的百姓,老老小小,没一个不看见,惊得乱窜。”[12]这里体现出民间信仰借助于祈雨雪御灾,对龙神构成挑战,民间信仰力量主体性增强。而龙的神性权威在弱化,出现工具化趋势
三、祈雨密术与祈雨活动的世俗化
民间秘密宗教的兴盛,是明清时代一个前所未有的重要文化现象。在多方面借助于神秘思维与既有佛道信仰的同时,民间秘密宗教当然不会忽视祈雨活动之于参与御灾、笼络人心的特殊功能。对此,小说中也有精彩的表现。
首先,以民间密术咒龙来求取甘霖,法术依旧奏效,但祈雨者的动机与目的更为复杂。《女仙外史》把民间秘密宗教在求雨争夺民心上的获胜,书写成不仅是道教法力的灵验和胜利,甚至胜过对方佛道联合之力。对方那道士曾在高丽国“学法于胡僧”,似有佛教背景。那道士用“咒龙法”生效:“东洋内大小龙子龙孙、水族灵怪,个个头疼身灼,翻波涌浪的,要向那咒的所在行雨”,时值曼陀尼在空遥喝老龙,想要行雨吗?龙君称海水热得无法安身,曼陀尼用宝物蒲葵扇将海水扇清凉,告知太阴君(唐月君)与斗法原委,道士求雨不灵,地方官只得求教于月君:
月君想:三笈天书,并无咒龙法,因启上太守道:“他念咒龙诀,是最恶的邪术,激怒了龙王,山谷皆崩,城池尽陷,此地都成大壑。所以我把龙神收在掌中。”叫“取碗清水来!”月君手内放出赤白绒丝,各二寸许,投于水内。道士也走来看,月君大喝:“神将为我缚住妖道,不许容他逃走!”空中就有金甲神人,将虎筋绦拴道士于碑亭柱上。太守观看,碗内,绒丝生出两角二睛,金鳞五爪,舒卷盘攫,跃跃欲飞。月君连碗抛向空中,乌云黑雾蔽天而起。鲍、曼二师摄取神庙大鼓,半空擂动,骤雨如倾,狂风欲倒。[13]
道士求雨为“个人行为”,而在月君这里求雨却成了“集团行为”,但均以龙行使降雨功能为前提,这既是明清宝物崇拜所构成的社会心理氛围使然,又是其最具有实用性的御灾功能体现。地方官(太守王良)担当见证人也是仲裁人的角色。在两派的法术较量过程中,月君对太守的一番解释,不仅破解了道士法术的根本,也使得祈雨术得以解构:“他念咒龙诀,是最恶的邪术,激怒了龙王,山谷皆崩,城池尽陷,此地都成大壑。”此与太守的伦理预设之间形成冲突,为月君的祈雨手段与目的提供了合理性解释。虽然从本质上看,月君的祈雨活动也成为“无规范的论证原则”和“成文原则”。[14]同是祈雨术,皆为不成文规则也无须论证的行为规范。“公利”和“私利”的目的理性行为,决定了祈雨术的有效性与合理化过程。因此可以认为,在技术行为(祈雨术、咒龙术、鞭龙等)的实际操作中,因形式合理性、实质合理性与价值合理性的纠结,而充满了算计,他如《西游记》第八十七回的对话中就不难见出宗教实用性价值交换(把科学知识应用到技术当中),凤仙郡侯道三载连旱,幸遇真僧来,若施寸雨愿奉千金酬厚德,行者笑道若说千金则无雨:“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清正贤良、爱民心重的郡侯即下拜称不敢悖德。[5]-貌似悟空不收金钱,脱离世俗化价值交换,但其目的仍在于“积功累德”,获取佛家所谓之“大福报”,一种宗教式的终极交换效应。“价值领域”(即“内在财富领域和外在财富领域”或“宗教财富领域和俗世财富领域”)[14]-的不同,也是祈雨术(经验与科学知识的结合)能否奏效的依据。对宗教教派间的微妙关系,韦伯认为宗派、教团中多数的支配阶层相互竞争的方向,绝非具有同等价值,有正统异端之分,而正统派之下又有较古典较不古典之分,彼此间又有社会性区别,依他们所给予不同阶层信徒的救赎方式而定。[15]佛教祈雨获得福报的“交换方式”比道教的更加高雅而易于被接受。
其次,官员带领众人,于龙神栖居地跪拜求雨。也有极端性的例证,表明偶或人们也采用强力迫使龙神降雨。说浙江金华吴紫廷,乾隆庚辰()进士,任广西象州知州。境内山有龙潭,祈雨甚灵,吴不信,带从役数十人入山祷雨:
初见潭水甚清,一无鳞介,俄顷忽见有红白鱼数头出没其间。从者罗拜曰:“龙神见矣。”吴不信,引弓射之,一鱼血淋漓带箭去。众惶惧不知所为,吴大言曰:“果系龙神,当现真相,吾始信耳。”言未毕,四山昏黑作云雾,对面不辨人,潭水决起数丈,龙头仰浮水面,其状如牛,双角有须,两眼若漆,而所射之鱼仍带箭游泳于龙之左右,若侍从然。吴始信服,再拜谢过。未几,大雨如注。[16]
龙不能长时间离开水,求雨即为祈求雨水降临,因此,到龙可能栖息的深潭之畔求雨,亦符合情理事理。光绪《靖边县志稿》卷四《补遗》载,知县丁锡奎光绪二十五年(年)带官民多人前往海子(深潭)祈雨:“选二人,洁诚属水命者,各持长竿,竿头各倒缚一小瓶,瓶口用黄表封固,外裹红布。二人立水边,遥持竿头。瓶倒,蘸水中,随悬出之,解瓶绽布,香插瓶口,微有湿痕,仍布裹之,捧归至庙。率众扣祝。明晨,以香试瓶,仍有微湿。午刻拈香,则瓶外浸有水痕。……神果有灵。”[17]延伸为圣贤皆可祈雨。《西游记》世德堂本还写凤仙郡郡侯出榜文求祈雨的“大法事”:“连年亢旱,累岁干荒,民田菑而军地薄,河道浅而沟浍空。井中无水,泉底无津。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祷雨救民,恩当重报。”[5]
其三,村民借用宗族力量从事祈雨活动,是被灾者主动自救的表现之一。田仲一成指出,祈雨时“龙王祭祀”为其一,“祈雨”祭在宁波通常以一村为单位而不是与他村联合进行,出现了单姓村落特有的,仅限于该宗族范围的小规模祭祀,而“虾鱼蟹蛤”之属,皆有可能成为“龙王爷的化身”。他引用基隆客《祈雨和稻花会》描述的宁波镇海县“祈雨”节,在迎龙驾环节的来早来迟要看运气,有的连等七八小时,只好捉君(龙)入盆迎之,安置在神龛前供桌上:“除供奉参拜如仪外,复请来说书先生弹唱文书,以表敬意。村中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均来叩头。若三五天内,仍不见下雨,或龙体不服水土,寿终正寝,则认为至诚不够,未能感天,例须重来一次,务使得雨为止。不过重来之举,极少见闻,因为夏令雷雨甚多,霹雳一声,沛然几阵,河田水满,皆大欢喜……视为龙王爷显灵保佑,并将龙驾送回原处,祈雨之举,到此告一段落。”[18]其实,这只是求雨形式的一种而已,较温和、虔诚敬奉龙神,过程一毫不差,但“龙王爷”可以有替身,则更有现代意识。
其四,道教张天师崇拜与救龙得雨,也幸运地得到大旱之中甘霖降临。据刘守华先生《张天师传说与佛本生故事》介绍,湖北京山县流传《郝夫子天师府救龙太子》写郝敬明代任户部给事中,天师府作客时他见廊柱上一青年被锁,得知他是乌龙太子,因自做主张给祈雨的京山百姓下雨,玉帝交给张天师处罚,郝夫子就请张天师转呈玉帝,请求给他免罪,获救后乌龙太子将郝夫子送回家乡,还随时呼应京山人的呼唤,下雨解旱。
最后,“权威性话语”的民俗记忆,是故事与经验叠加的精神感染力量,民族潜意识固化龙崇拜为核心的祈雨行为。在民间龙蛇兴雨信奉中,不可忽视“权威性话语”对相关信奉的不断强化与重温。名人特别是官员,则属于这类权威话语的有效发出者。如《清稗类钞》载晚清薛福成过扬州时,有二龙、三龙在天活动,引来大雨的目击实录[19],这段叙述,经节选、改写,其间也可能有民间口耳相传的加工,出现了错讹的故事异文,这也正是民间信仰文本的特征。《虞初广志》卷十载他自撰《杂记》细节翔实:
余尝以盛夏过扬州。天旱……忽见密云矗南面。耕甿走相告曰:“龙见矣!”须臾,天四围如墨,有二龙皆长数丈,垂云端,夭矫蟠纡,乍有乍无。俄大雨骤至,雷风随之。二龙去余舟益迩,暴长余十丈(按:原文如此),屈伸良久,始杳。龙之前,白云拥护之,故不见其首云。明日,渡江,复有三龙错见如前状,已而遇雨。噫!龙之泽足以润物,其智足以待时。时未至则潜伏深渊,其与蝘蜓何以异?一旦乘云气,薄青冥,神彩惊人,而膏泽被乎寰区。彼固感时而动也。天之泽物有其时,不能不假灵于龙,岂特龙之待时与?龙之灵,时亦待之矣。[20]
两个文本都把叙述重点放在目睹的龙与密云聚集、大雨骤至对应的动态过程描写上,强调龙与降雨的必然联系。而后一文本又特别突出“龙之灵,时亦待之矣”,龙是否现身布雨,要待天时并顺“天意”而动。
四、复制与修正:祈雨活动的选择性记忆
明清小说中的祈雨术与祈雨活动,不仅是御灾民俗记忆的文学化再现以及早期祈雨术和龙崇拜的延续,也是时代演进与文化修正的整合体。文本书写中融合了民族性行为模式与精神诉求,具有极强的时代特点与御灾精神史价值。
首先,龙崇拜与祈雨术有较为明显的历史性演进特征,大体可分为中古汉译佛经肇始期、唐宋发展期、明清定型期三个阶段。比较而言,明清时期的祈雨活动中龙崇拜观念依旧存在,但融入了更多时代特征,此与演进过程中多种文化的撞击与容受度有密切关联。一是龙崇拜虽以华夏中原文化为主体,却不能否认外来印度与西域文化的影响。慧皎《高僧传》卷十写涉公祈雨,周一良先生认为其“由于能呼龙降雨,得到了苻坚的信从。这是佛僧在中国祈雨的最早例子。后来的密宗大师们都被指望能任此事”[21]。王青认为涉公当为西域石国人:“这种颇带幻术色彩的祈雨也立刻影响到道教徒。”《神仙传》卷四《黄庐子传》也写其名葛起:‘能至渊中召龙出,催促便升天,即便降雨。’”[22]吴海勇指出咒龙术作为古印度诸多咒术之一,传入中土。《晋书·僧涉传》写苻秦时僧涉由西域入长安,即能以秘祝下神龙:“每旱,(苻)坚常使之咒龙请雨。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坚及群臣亲就钵观之,咸叹其异。”[23]汉译佛经中并非所有降雨因龙而来,降雨被认为可分三种情况:“一、天雨,二、龙雨,三、阿修罗雨。天雨细雾,龙雨甚粗,喜则和润,瞋则雷电。阿修罗为共帝释斗,亦能降雨,粗细不定。”释道世认为:“依经,雨亦多种,或有无云而雨,或有先云而雨,或有因龙而雨,或有不依龙而雨。寔由众生自业所感,具如经说也。”[25]不过传入中土后,由于中国龙不同于印度龙,中国龙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兼有唐传奇中李靖代龙行雨等传说,龙与降雨联系非常紧密,甚至带有了某种必然性。二是唐代域外文化影响更甚。如张读《宣室志》也载开元年间大旱,西域僧借助求雨,索取龙脑为药,昆明池龙变化老人夜诣宣律师求救,宣公指示龙求孙思邈,孙求龙宫仙方,老龙只得违背上帝不许妄传之禁令,捧方送至。后池水忽涨溢岸,胡僧羞恚而死。[25]故事被《太平广记》卷二十一收入,流传愈广。孙思邈在龙神求助时,趁机索取禁方,有趁火打劫之意:胁迫龙神,与《增一阿含经》的谩骂龙神促降雨类似,同时说明胡僧一般情况下具有迫龙神降雨的能力。咒术拘龙神使降雨。又说陈州六月不雨,路通判设厅作法,巨盆汲水,龙被请到后:“盆中隐隐见一物,如羊豕而小,蟠伏不动,腥气远闻……又语守曰:‘今日龙行雨,势必小异而去,幸勿惊惧也。’日亭午,白气如棼丝,自盆出于幕外。俄顷,阴翳晦昧,飞电震霆,穿揭屋脊。一府吏士僵卧相属,大雨翻倾。”[26]咒龙求雨的法术,在思维类型上,很接近幻化、变形的想象,因此,具体操作过程中,不免生发出龙蛇的变形幻化。
其次,从御灾叙事的历史演进,来考察龙崇拜在明清祈雨活动中的变化。一是祈雨活动日常化,如《西游记》第八十七回,唐僧师徒五众途径凤仙郡,恰逢其地多年不下雨,国王张贴榜文,寻找祈雨者。唐僧询问徒弟们祈雨之事,悟空答曰:“祈雨有甚难事!我老孙翻江搅海,换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雾喷云,担山赶月,唤雨呼风:那一件不是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5]兼有野仙与行者双重身份的孙悟空,认为“唤雨呼风”仅仅是其“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因此,在叙事者看来,灾害经常发生,祈雨活动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二是御灾主体之于龙态度的实用性增强,龙神的工具化意识突出。相比之下,《子不语·酆都知县》则是如何依靠正直官员、约束赈灾地方官道德和鬼神信仰的御灾,而御龙祈雨术渐趋演进,针对的则是求得龙代表的自然力,均体现了古代御灾文化的实用性,讲究如何借用超现实力量来实施有效御灾。有理由认为,古代灾害频发以及御灾民俗的持续性,也是构成古代宗教世俗化、实用性特征的一种文化选择。
其三,与强化龙神的工具化相呼应的是,祈雨活动中的世俗化等级观念与规则突出。《西游记》写孙行者以沙僧、八戒做羽翼,念动真言咒语唤东海龙王敖广来,但龙王深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需要小龙回海点兵,还要大圣请降雨的圣旨,请水官放出龙来,却好照旨意数目下雨。[5]-这里的兴风布雨者——老龙王,完全在遵照“上天”旨意,而祈雨救民者孙悟空亦无可奈何,只能劝凤仙国君与灾民全力向善以博得“上天”怜悯。而此时凤仙郡“三停饿死二停人”都不足以让龙王破例施雨救命。有时这玉帝旨意又并不必要,如晚清画报载端州久旱,乡民祭祀祈雨无效,有人斩芭蕉叶连接制成长龙,以此绿油油的长龙祈雨,前面还有芭蕉叶制作的旗帜引导,游行未结束就下起雨来:“真是有龙则灵。”[27]
总之,明清小说中的祈雨活动,文化复制与修正有强烈的时代特征。一是注意到龙神形象活灵活现的刻画,特别注意揭示龙神的弱点、可被征服的特征等。在龙的神性衰弱中,常常带有灵动与威能的结合,空间描绘的意趣很浓。对灾荒生成过程的复杂因素亦有比较客观的认知。二是非常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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