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一九九二年
岁暮绝句
湘竹谁堪百丈森，苍梧帝去冷无心。多情只有长宵雨，愈拂苍皮泪愈深。[斑竹]（其一）
日夜冤声天下水，巴蛇遗骨鼓砰澎。安持后羿回天弩，再射洞庭波影平。（其二）
风和日暖诗千首，酒散人归冷万舠。呜咽长宵波不尽，魂兮踏月诵离骚。[诗家最好装腔吊屈子以博爱国诗人之名，实非屈子徒。]（其三）
林枝日夜听奔洪，一岁短长惊梦风。我羡苍山虽白发，当关犹自铸沉雄。[雪也]（其四）
小筇四踏皆佳地，东畔桃源黄叶村。短锸随身仍可唤，已无寸地葬颓魂。（其五）
寄迹阴晴山四季，居心日夜海三壶。麻姑应笑沧波窄，不似杯中酒不枯。（其六）
我力差能握杯盏，陈床久为世尘迷。云溪可笑清雏凤，粒米犹堪斗楚鸡。（其七）
新年绝句
六载藤筇兴未消，呼云呵雨自能豪。我魂已惯溪山僻，不用故人日夜招。（其一）
雨色深宵易断魂，离骚谁读满天声。自知不入时贤耳，故向山窗扣野人。（其二）
春边忽忆暮枫姿，强向寒霜树一旗。为上秋山心已老，山腰半到敢凌迟。（其三）
狌狌吟。三月二日。
狌狌在封溪，跃跃攀枝树。呼吸山涧岚，饮濯风与雨头帽何清华，不难人言语。声音响清瑟，皮肤白好女。旭暮无所欢，寥落唯兽处。对此将安如？两两悲共诉。语未尽深怀，泪已泻水浒。采此深秋花，欲遗知者与。知者不可见，夜色生迷雾。
狌狌叹。
狌狌非愚钝，颇能知人言。爱好呷杯酒，学人着屐穿。岂不识机谋？奈性直而前。卒堕牢中去，悲号思山烟。不以兽视人，人以兽相残！逼推肥者出，相对泣谁怜！犹云彼肉佳，断谷亦所便。嗟彼狌狌者，好女情翩翩，欲听酸楚语，作诗心茫然。
蛮蛮曲。
蛮蛮亦见《山海经》，即比翼鸟。其为鸟一目一翼，两鸟相须乃能飞。又号长离。离者，俪也。
蛮蛮何飞飞，一目一翼披，翘仰不能起，凄鸣思同归。两得乃欣然，相比翔穹巍。嗟彼相亲爱，共号曰长离。长离毋长离，长离心哀悲，死亦何足惜，再生复相携。
春草歌
帝遣句芒种雨骤，发芽出叶春草绿；又使和风下九重，雨中阳下柔相拂。我知春草行游子，六合之间皆其足；殷殷天色情人思，九垓之远长相逐。天遥地阔不可尽，青青两眸相对瞩。不多富家深院色，岂舍贫者旧茅屋。覆畴染江意未穷，盈盈飞上新枝簇。天种雨草农种田，草绿丛中挥牛鞭，一年一获不稍爽，归仓语笑功如天。少年自许如春神，效春种雨何殷勤，独笑种树应齐檐，年年雨尽嗟天干。何得化身为此草，得雨得日嘉春颜。
长沙湘江大桥观儿童放风筝歌。筝有金鱼形、龙形者，故及之。
桥跨万丈凌云涛，桥上万车驰惊飙；皆搏衣食不之顾，独放风筝闲儿曹。脸间薄笑开花娇，远空渺渺浮花摇，天公见此意不禁，相和吹落万花飘。清明寒食春已遥，我来立看心怅怊；少年作此如昨日，青年逝水在明朝。一事不成双袖超，若筝轻浮如萍劳。淼水长空两空阔，家乎何在去何舠？金鱼之鳍游鸟霄，细绳之索作龙绹，鱼游非水意安适，龙汝拘此心何忉！随车且云休久瞄，夏路秋径争岹峣，一身尚久相低高。
往大云山车中见桃花与杜鹃并作，盖月余冷雨，桃季遂迟。
一月雨敕囚桃足，使与杜鹃一时出。若两儿童功课完，携手雀跃跑山碧。造物珍珠嘉天露，造物乳汁清水沥；造物二童何烂漫，随山遍捡俯溪吸。看山之人造物客，使山俯仰相迎揖。吾人长旅尘嚣间，于家于客久反逆。踏青偶来真奇缘，淡淡笑与造物适。嗟身不能化此花，永种造物山水隙。
大云山绝顶大雨，数时不止，冲雨而归，众皆苦之，予独怡然。时遇横铺丹丹、胖子诸人。
绝顶来瞰万峰低，龙掷虎峙群相趋。若自我怀相吐与，腾踔犹见湍心飞。我心至此浩如宇，宰临万物含今古；可笑庙前人如蜂，更用汲汲拜神俯！乌云磅礴走铁蹄，霍霍来战太阳辉。以天为阵真奇绝，帝使雷鼓鼓军威。戟争光夺不可睹，池鱼所及下民苦，大雨訇泻山峦颤，蚁巢失火奔无主。崖阴树隙为佳栖，飓风吹扫人自危。安知此景不忍失，有人独立焦原岿。云蒸雾煮岩应腐，天为穹盖掩巨釜，山光清翠馋堪食，我急四顾欲持箸。呼与同行下山归，些微风雨安能欺，丈夫立世亦如此，苟无风雨山何姿。
三月二十四醉起赠肖
中宵推梦拧灯红，酒穿血脉搅狂龙。天间万物皆已死，雨和蛙语飞春栊。独笑先生忙底事，扯笔作诗火相烘。春半好景不得看，桃杏偶驻飞余红，诗纵锦绣何所用，惶惶唐肆追尘风。一春冷雨况阵马，春阵未立剧刀攻。处室方寸不敢出，如茧之蛹蛛网虫。窗隙每见杜鹃发，万山绿压微三丛；我旧爱此气如虎，竟成羊首低虎恭。故人今岁心如何？闻似老马安龙钟。六年长约驰春浦，岁岁因循迟佳衷。今年我更病躯体，手颤难握蕉叶盅。有女新婚拟不往，君知我意穷疏慵。[时郑立宏婚，请帖托予送，予电告诸人而已。]百官叱咤皆吾主，一卷俯仰如佳僮；漫道口体情太俗，苟不饮食生何从？世中求此意已足，余皆驴嚣耳能聋。我心久已如沧海，百川来泻无惊恫。
扳手伤指
我指娇弱真柔荑，来握扳手兔战鸷。作势回腰关臼分，骨响节脱力不及。初如新树苦飙风，二年屈诘老根立。自谓如此功已成，偶有阀门顽钝极，推拉抚慰无所用，怒我相加“F”戟。[扳手形似字母“F”，俗即以此呼之，读为两音节：“厄夫”]负隅之徒意已横，跳墙之狗不可逼，穷寇莫追今追之，背水回身啮我急。伤无名指肿如猪，又击小指甲如漆。口吮足顿痛难禁，连连摔手蛇咬翕。自笑先生无用者，忽觉此指有可惜：讵不挥洒能大文，沐浴焚香后握笔，驰纸若马驱辽原，斥骂如天震霹雳，使懦怯者无所逃，奸者惶怵不终夕？为此伤指犹可说，作文呕血伤心力，碌碌无功真尸位，岂若一日搏一食？数年长想牧童身，朝暮牛背按孔笛，少不能此老非遥，屈指皤发在明日。
归乡钓鱼村前河中。昔与先父共钓处也。
细河绿罗带，绕村系明珠。水色何潋滟，摇光欲染襦。我持老竹竿，下钓随所居。左草露颇重，如石压腰佝；右田疏黄绿，新秧初稳株。风吹水中山，疑共水流去，旋视犹然在，自笑心空虑。往来皆乡党，讶我久外旅：“故园岂不好，动辄年不顾？”惭颜讵能答，但问旧与故。新童无一识，老者半在土。惘然袭我心，木立莫得语。昔共垂纶人，穴阿亦已久，独钓亦何为？归对杯中酒。
送人行。六月九夜
晶莹此夜月，流光飞空匀。我与月将影，还送伊人行。幽荫凉飔起，逐逐移青萤，两两如共戏，依依淡含情。青萤行复失，隐禽相继鸣，此歌彼应答，相洽一何深。青萤不可睹，我心莫可语，明月能相知，徒将两影互。两影互交通，两心隔奔洪。愿将天上月，移照双梦同。
相逢行。六月四
皆言相逢乐，不知相逢苦。骑马出东门，夏草何媚妩。条风抚草背，欣然如共舞。我马素所亲，低头不肯步。停步啮青草，相悦如柔语。亭亭树下人，相见不相顾，捻摘枝边叶，叶色葱如许；亭亭树下人，相顾不相言，既摘葱葱叶，弃之与尘烟；亭亭树下人，相言不相亲，颇如叶飞面，既过无余痕。皆言相逢乐，谁识相逢苦。勒我良马去，毋为衷怀误。
北上观海行留别矍叔兼呈李苏二先生。六月二十七醉作
五丁崩灭共工遁，盘古夸父骨已改，咆哮谁持辟发力，倒转青天作沧海？九垓之远何苍茫，六合之大栗澎湃。我来小楫凌洪涛，一杯舀尽枯螯蟹。闻昔归墟之渊深青冥，二山浩荡流而倾。若有人兮溺，力不返兮冤莫及，魄为鸟兮扇绮翼，悲鸣七日不能止，口泣血兮海水赤。簸陆扬涛，摧魂衔石。昼有蛟螭之腾踔兮，夜见乎禺强之咤叱，云惨惨兮风雨黑。长鲸披靡，坍崩贝阙。地不能维兮万兽以奔亡，天怵惕而不日。万古摇荡安能塞，精卫精卫，尔何以粟芥之躯抗此无极！直下万里晦无穷，潜光息影鲛人踪。少帝之琴鸣嗡淙，金机织锦为珠宫，珊瑚异彩交牖栊。停梭欲语独茫然，四顾虾鳖谁同言。低首兮啜泣，泪珍珠兮流玉碧。明月之光照幽默，悲怅立兮谁曾识。此中以巨涡盘旋为四季，以永黑为昼夜，烛龙阴阳之泽不及此，羲和之鞭挥不下。骊龙为帝兮舆海马，鲨喙怒而食万灵，火山激兮挟岩浆而喷射。我将归兮故乡，树为屋兮鸟巢窗，流云为帛拭天净，潺泉作砚罗吾堂，僮猿狐兮友枭阳。扶筇日行随所止，山光清翠若可啮。尼父桴浮予知其不济，岂若山中兮终此世。
采莲曲，七月十七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花光红胜火，湖水广如天。左摘葱葱叶，右撩波中颜。隔莲谁家子，注目神相牵。不为采莲乐，乐得伊人怜。采莲移郎后，采莲移郎前，两口莫得语，两心共翩翩——独采江南莲，莲叶何田田！
有所思。七月十七
有所思，彼不知。有所思，心不知。心固不知，目固知之；目不之知，泪固知之。有所思，彼不知；彼固不知，心实自知之。
古艳歌。七月十九
独唱古艳歌，莫触中心事。他心聊可慰，自心不能理。
长相思，七月二十一
长相思，洞庭湄。帝张乐之所不可见，夜风吹竹声凄其。声凄其，摧娥眉，明月如霜水如璃。重华不返兮荒波，望苍苍之九疑。溯而上之长江之渊，沿而下之长江之湍。长相思，如水流流不可去，渊渊集此洞庭之浒。不可去，不可住，如水浩浩，泻东海之遥浦。海不可量，天不可尺，长相思，安有极！
久别离。七月二十一
久别离，叶别枝，水别湄。帝别二女于潇湘之浦，羿别嫦娥于广寒之闺。上有昭昭不灭之明月，下有峨峨不尽之九疑，浑无人兮通梁梯。久别离，如天别地，终万古兮会无期。
朗月行。七月二十一
天若有心必此月，地若有望必此月。一丸弹出碧峰间，万古清光辉宇末。游而可为通天津之水，吸而可为羽化之妙气。我驭心神为云车，驰巡周览群星家。帝垂衣裳眠阊阖，群星相语何喧哗。广寒之闺不可入，有人隐约雪帘遮，闻啜泣兮泪梅葩。苍穹碧草之原不可以驱马，银汉衣带之水不可以浮槎。彷徨独立，仰首长嗟。天地不仁，铸此离差。长风无翼，欻达海涯；云彼有心，竟尔不通我怀悲紊之如乱麻。蟪不及春，朝菌昧夕，持此孤怀，将何以息！
见耕作。七月二十八。
酷暑七月中，树木尽枯焦。持犁耕陇亩，陇亩何煎熬。获彼黄金稻，插彼绿色苗。日光浇沸水，田泥腾蒸烧。凉风如夙敌，宛转莫能招。时势日以变，道堕钱为高。能者居大厦，飘飘傍空调；弃此万民情，凌厉临匕刀。中心不敢语，持我素怀遥。清贫非所苦，熙攘非其曹。百年幻空花，尸骸谁不凋。
采莲曲
莲花白如雪，莲叶青如天。看此交相映，使我弥留连。棹弄莲花水，白云碎水间；白云碎复聚，莲叶移还偏。照影玩钗鬓，荡漾不成圆，将非水亦妒，况此莲花颜。妾颜苟如此，君意何难言，采莲人千百，独不见君船。
郎月行。八月十一
郎月泅天水，半隐复半现。我持白玉樽，空明洞肝胆。此身浑如无，颇疑月所幻。起舞趁初醺，独啸飘风散。世尘久已辞，机心日以远。终将谢虚缘，归与月共泛。
秋
殷勤一雨开余暑，薄有秋凉最可人。小饮闲贪中夜睡，月和蛙语守前庭。（其一）
白莲花胜撮云轻，百物萧萧渐欲宁。珍重萤光千宛转，为吾舞落一生心。（其二）
露雨青珠垂玉叶，荷花素袜渡微尘。秋山真是先生友，独倚塘堤听屐声。（其三）
我在山中居已久，椽南无鸟不家禽。请看暮翅迎归后，又得晨窗报晓音。（其四）
初无宝筏济沧澜，纵有红尘梦不还。得一茅椽生已足，椽中胸腑椽外山。（其五）
北上忆
三千里路若为长，北上驱车望太行。我读蠹书心久餍，且来瀚海读苍茫。（其一）
归车暮渡古黄河，看未分明车已过。万世文明亦一瞬，此时心在恐龙坡。（其二）
黄河浩水接天河，我欲浮槎泛古波。织女牛郎离太苦，为君重与布星罗。（其三）
莲花落
素心才展尚娇羞，已有凄风挟雨流。惆怅山深无远水，一诗送下洞庭秋。
八月二十七再随肖浇菜园，作此相嘲。其母命浇也。
学士毫抛拈扁担，将军令下战瓜田。倏穿曲径飞毛腿，欲起双峰铸铁肩。记我前诗多旖旎，哀君故地减婵娟。[肖家地征用殆尽无复佳丽满园矣。]夕阳回照真天火，赤臂科头作炭燃。
窗树诗。九月八日
芙子一树花，独放山崖落。横枝斜玉腰，举手抚窗角。柯端擎糁粉，蝶翅来何弱。秋风非忍人，颇亦解戏谑，使彼回身嗔，香裾飘悉索。六年两相顾，不语心有约：当春着数叶，入夏犹寥寞，及此嘉秋至，闻商心始乐。牖中淡漠人，长抱病躯壳，旭夕耽作诗，诗成诵树噱。病不足成忧，酒为营卫魄，渊明与东坡，况是洗心药。问此邻如何？树云颇不恶。
钱尽戏作三歌
无钱歌
皮囊薄如堕地叶，钱囊瘪更下躯百；前者无之不能生，后无虽生亦死色。我重斯生贵昏闷，世人见钱目如裂。比来云溪六载苦，坐养心斋昼掩户；皆疑金多莫敢显，岂知唯一人如土。却喜躯囊两轻尘，偶出自谓当羽举；敝服败履抚腹都，不意十遇九债主。我眉低垂夺髭位，彼目上瞠入发首，气慨山压落吾肩，语词铁击塞吾口。逡巡道侧不能逃，忽忽如龟转瓮釜。归来自觉贫亦福，苟不如此谁与语。
明日倘有钱歌
今日无钱明或多，君子豹变易岂讹。乞儿得金目如土，将毋范进初中举。[《儒林外史》：范进久不售，五十乃中举，闻报即患失心疯，须胡屠户辟面一巴掌打醒。据云：挨此一掌，范进脸上便刮得下半斤猪油。]贫时急为富时筹，预搔待痒庶有补：半开公司起大厦，半入回扣法已许；[新颁法已许回扣矣。]半刊书籍色须黄，半非投机且炒股；半买轿车驰高速，半置别墅藏好女；半请作家立传记，半捐慈善有佳誉。半建堂厦夸浮华，分不与农使咨嗟；半立工厂飞埃毒，分不用救环境酷；半掘地球食我母，半浇特区大寨福。犹有一半不肯出，将为吾华造监狱。既使民为孔方不择术，精神尽被物质杀，安能无物备后急？君看不过数年间，人皆改行为盗贼。
明日倘竟仍无钱歌
天有风云不测间，或吾明日竟无钱。将持野老生苔耜，去辟深山失主田。
五言秋日作
水落溪声瘦，风微虫影坠。秋窗萧听叶，的是江湖味。（其一）
一年三百日，百日宜吾体。从今一杯酒，携秋入雪醉。（其二）
暮色来空山，杯盅搁余酒。菊虽不能看，窗边立亦久。（其三）
无题
昔恨相见少，旭夕劳望怨。今恨相见多，反衬心相远。明日各流迁，更有何恨缘？恨今恨太密，误却惜当前。
遣兴
摊纸写新诗，古人握我笔，如童初描红，把手借师力。我心圈中虎，咆哮不得出。岂若纵其爪，驰突攫人急？虽云不中矩，规矩亦人立；人或不之喜，我岂求誉谪。人固有此心，心固同此迹，知彼甘为奴，缘心无活息。
毋别离
毋别离，别离苦。海水数瓢舀可尽，别离之痛不可捂。浮槎渺渺渡天津，下俯九垓皆不见其人，唯见云涛之浩荡，沧海之冥阴。沧海尽处横苍天，天极更在阿谁边？荒荒宇宙不可睹，伊人远立永古洪蒙元气间。我将囊此星月往，悲哉此生无余年。
无题
行世烈景下，风霜黧面目；万事随尘迁，唯忧如影逐。捷足莫能逃，刀挥莫能戮；刀安挥无形？愈逃追愈速。安得忘情树，憩我如家屋。
临湘观夜市书所见
一门之隔如阴阳，来看夜市决双眦。路灯如网网昏光，万人扰扰虾行止。小摊垒山积桔梨，连楹食店如阵峙。录音机混肴香声，高跟鞋扣宫商字。倚门坐女无聊笑，身畔谁陪嗑瓜子。邻家忽尔动干戈，二妇舌当刀枪使；拍手跳脚胭脂虎，叉腰仰首或不齿。围观百堵断通衢，单车铃作耳欲死。我来如鼠缩墙依，眼何冷淡心何悲。衣食二字了一切，一子莫让如围棋。为生而生真行尸，精神早逐昆仑池。更持一意欲何为？差如恐龙之孑遗。不见沉土古化石，曾有辉煌閟闵默，天已非天地非地，更出人间愚曷及。便持一意复何补？百年回想意愈苦，剥尽幻想与夸虚，我亦不过衣食徒。
归乡作
驰车远涉究何事，犹是生身我半家。老叟残余真濯濯，儿童长大一茬茬。婶能举我清浑酒，妹欲呼哥叔伯爷。[小叔女念念，初见不肯呼哥，以胡长未剪故耳。]只有深宵雨如旧，同人立看浪淘沙。[时半醉持手电立桥头雨中作。]（其一）
每惊过眼皆新识，且喜邻墙是旧家。母掷二孩死颠疾，父拖一跛困禾茬。[进舟爹跛，和贵爹猪婆疯，死十年矣。]唯知昨别犹悬涕，忽报今归已作爷。[其子远征，十余岁尚人中挂二白珠者也，今恰生子。]更问垂髫女安在，前年嫁去隔风沙。[咏梅也。]（其二）
十一月十四夜卧肖，中宵起书所闻见，次日即共游平江。
披衣独起坐长宵，醉意犹存梦已遥。淡静月真青女眼，冷看风树怒如潮。
身和世界两微尘，廿四胸怀笑未宁。与月今宵真可逝，浑无人见此乾坤。
十一月十五共肖往平江，访旧所历，游连云山，随时作诗，归更补怪木、果蜕二章。岳阳汽车站有老人弹凤凰琴，久听有不能为怀者，略资其困与接言甚欢，为吾缕述其事。车上记之。
九二老人斑白发，髯须皓雪挺戈戟，遍体骨凸如铜雕，二目精光射四极。弹琴人膝尻尾间，坐小竹椅椅瘸侧。自言“一子老于我，体更下之有残疾。偷生岂顾旁人嗤，凭一故技搏衣食。老人老技老心机，不解学人屈双膝。”[注]凤凰琴我旧见之，心有所慕法莫知，[余家旧有，败不能使。]十年久忘弦丝制，安期更有听此绝音时。淙淙泻壁山间水，泠泠滴屋溜檐丝。我心古若羲皇世，岂辨身旁履革与装西。此行欲向深山里，此琴或可伴歌醉，一语祝翁去毋急，江湖得有相期日。
注：其言照录。时乞儿多花招，或逢人即跪，扣头作巨响，或以铁丝绕颈，扼喉吐舌，钱得乃已。此是逼非讨，老人言即指此。吾亦常遇此，既惨其行，复怨其心。心理家当知之，以彼触吾虚荣或曰自尊故也。子亦人子，吾亦人子，当子遇困，吾自应尽其薄意，岂吾心如石硬，必待子跪扣而后施乎！岂吾心如刀忍，必观子自残为戏，然后乃肯出门票费乎！虚荣心遂一跳三尺矣。然亦有视而不见，施施然去之者。人各有私，未足深责。
黄金洞中学醉卧，半夜起步至塔下，岚雾游移，山月蒙蒙，万山空寂，渺予一身。忆旧游不再，聊为赋此。此塔予旧时与甲共坐赏岚雾者也。
溪岚幻变塔亭亭，拥肘来看旧所经。似与人心共悲惋，今宵月亦不分明。
献冲访许间夕老师不遇，余语频老师初识者，邀宿其家，次日即上连云山，夜归而其祖母卒，甚难为怀。此诗坐连云小学外溪石上作。八六年始游连云，亦坐此石上作诗。
暮宿山窗听火笑，凌明旱鸭如鼍叫。披衣急起欲山行，推人入被风寒峭。半山回望田高低，旧宿树掩复岚迷。日出射光不得及，前途尚远请快移。汗漫气急惰欲停，道转忽闻溪水声，千山相答如传应，不知雷在何处鸣。众峰绿竹柔如染，一枫炬火参天悍；天上游云欲来栖，焰烈如刀避忽远。下有草莓杂山茶，我摘红泡肖摘花，笑彼唯美女儿态，嘲我唯腹老饕家。溪中坐憩松荫头，水固永去石不流，石记当日年少否，我思此石梦常留。肖生裁纸折轻舟，舟与水作少年游，忽然太息不得意，对我指髭如螭虬。年虽非少游尚游，苍山不变年年秋，明年再到今即昔，百年视今今犹雏。拊掌两笑子何忧，是今是昔我已迷难谋。
舂亭、溪水、神祠三物歌。皆连云小学前物也。
杉木为柱皮作顶，杉林出水泻清颖，击轮转日无日休，木杵点头鸡啄饮。臼如大碗不可端，石形铁铸石骨寒，所舂之物远莫见，但听闷响回空山。此水跳踉自何出？环转侧仄穿峰隙，山里更山三百里，千村饮濯万人汲。白祠陋处包拯神，夜饮杉亭召精灵，神向水中漱醉齿，亭水相对三古人。捧泉出舂荐香束，佑泉不竭食常足。有此三物吾民欢，我欲归来营一屋。
连云林场至绝顶路极陡
有路峭陡成直角，不敢低头额打石。步挪如蚁心如风，久已驰向峰顶立。道逢山民射飞镖，肩树如屋人如猫，手中扁担长弯刀，笑言百斤是鸿毛。使我气壮欲飞鹿，忽看前坡颈一缩。崎岖十里力已尽，千里风来托吾足。主峰历历近在眼，谓过前峰可登览，一峰一峰复一峰，前峰愈出愈无穷——忽悟登山苟有乐，舍却艰难更何从。
连云山绝顶作
“离地球远太阳近，”肖生一语何奇警。[此语甚佳，故为记之。]我无才思状斯怀，捧手为喇啸峰顶。远山军舰破浪飞，雾海苍茫露半影；近山八面相推托，欲举此峰入云挺。此峰似识我将临，髡尽树竹预相迎，使我豁览周天地，千里万里穷眸睛。昔年作诗惭未工，久已忘失忽在胸，诵出回头更复失，散入乾坤随飘风。肖生急觅旧刻石，分茅剔草头及膝。掘地成尺十指红，颓然四顾心空蒙。叹息石石皆有字，非吾所刻纪吾踪。我知此石已仙去，安用凡态为忡忡。更凿新文下山去，他年相访骑茅龙。[昔石不存，今石置一松下，刻松为印，或有后来之日乎。]
群峰语
群峰稽首对余言：“朝见先生前峰前，暮见先生后峰颠，先生何人亦何意，而与我辈穷周旋？将非世所遗弃无用者，来寻无何有乡不材之木遮羞惭？风霜如犁沟面额，尘影如墨涂衣肩；且行且顾意洒然，时时扯笔挥云烟，似是诗人气飞湍。造物精神亦有限，词搜句夺无太贪。前宵闻子今日至，我辈商量心先寒，将闭美景在深远，呵斥嵯峨与阻拦。不知子态贱如此，愈艰难处愈无厌。恚怒欲落石相惩，其奈见子吾怀欢。颇闻山外繁华地，高楼并日丘垒钱。我意欲往恨无足，日日惆怅望穹天；子果大才胡不写，来诵僻远开吾颜？竟在山中踯躅空盛年！”
连云山怪木诗
木之二侧有二龙，一龙睛凹一睛隆，偶向人间现大颡，吾知鳞尾在云中。胡不矫腾骇世俗？我真好之非叶公。置汝旷野无入室，夜来恐有雨破栊。谁骑龙首真猿仙，岂豢龙者挥龙鞭，一目怒瞠一目眇，呀张怪态胆心寒。不知行游竟几岁，何日来隐深山间。转头细觅神忽诧，或竟曾至古希腊，携彼美神维纳斯，胴躯娈婉丰肩胛，肌肤跃跃如欲语，细问异俗恨莫答。龙为吾祖东方神，竟与彼美结佳姻；猿为吾年吾所爱，今复值猿巧何因？将无佳兆天所赐，或有大任加吾身：袖此东西二文化，吾将融贯古与今。默想口泄足蹈舞，肖子忽夺如饿虎。笑我“狂梦不量力，子竟何人一盲瞽！不如与我供清窗，庶作案头一小补。”太息四顾有深哀，更知此物不可回，归来作诗当赝品，时时自诵慰吾怀。
菌民歌
陇中有田非吾田，田中有事吾家事。年年往返百十回，看插新秧割稻穗。今年秋尽景寥落，数垛禾藁睡如死。昨暮忽见茅棚成，今晨急探披棘刺。老翁着衣千片补，幼子踏块双足抖，妻倚棚门烧朝炊，惊指稚儿勿急走。翁插竹弓子抱草，塑料布盖满田缟，下有新菌娇风霜，上有风霜吹人老。为言生计唯勤艰，税高药贵粮低廉，贪隙种菌或一补，毋使冬田雪里闲。地不休息肥不足，哪更虑后且当前。夜宿草榻寒如火，娇儿啼泣喉欲破。如此所获数能几？将抵富者席间唾。不见轿车大哥大，京城一呼广东诺。[报载倒爷已如此经商矣。]山深难学弄潮子，谁欤子友庶几我。
岁暮
岁暮惊风驰日暮，吹山怒发万林掀。天无变化阴终古，人与悲欢战百年。病不开窗居近墓，魂犹觅路气如湍。何时了却平生想，与季长流逝不还。[变化原作喜戚，伯昏子摘其病，遂为改。此地用起伏、朝暮、时季等语似均无不可，余仍爱喜戚二字，此殆以始作如是，先入为主故邪。]
岁将完，肖来言姜事，饮醉共卧，肖呓不知何语，独起作。始欲效火屋之贺，终只成兔死之悲，大非本意。然笔自窃余中心语，亦非余醉爪所能禁也。
醉起孤鞋踏雨徐，肖生睡枕呓难拘。梦中旗帜红如火，眼底人颜丑似蛆。半世追寻天有蜃，一朝回对海何虚！祈君从此脱胎骨，散木为心水作躯。
卷八一九九三年。
临湘醉起作
酒醒与岁暮，貌异心实同，皆如笙笛籁，使我中心空。推枕欲起睡，夜黑盘乌瞳。岂知身所在，唯识强纵横。[佛氏语之“识”]隔墙麻将劲，声壮撞宏钟，颇疑彻夜织，吾华勤勉风。邻床酣卧者,微鼾啼秋虫。善睡即清福，安减至人功。诸法如电梦，是语闻诸佛；智固能达此，嗟心不能木。两战阋墙急，时光去何速；颇如渔翁利，蚌鹬唯欲哭。去年吾无成，今年已莫逐，明年死灰起，吾知有水扑——祈诗与事反，莫当预言读。
雪作
我卧躯如石，万物莫能知，心动意有雪，起觅果如之。细粒断针锋，千雨杂一丝，落掌稍可见，转瞬已冰澌。后土何宽博，汝体弱如兹，竟以毫末洁，欲清无限泥。中心应有说，侧耳愿闻辞，天不为生舌，微意将何持。大美有大苦，譬蛾赴火时，岂不知世嘲，莫改其心痴。
夜雪晓起独步山中
梦里秋声吹折苇，初阳如眼俯河山。崖中有路人谁到，树上无风雪自坍。觅食迷茫饿獐迹，寻花冷落旧年衫。拟将学酿消明岁，纵尽经营日岂还。
初春作
山如锈铁赭交红，独挈壶来挂老松。世事长和心事战，愁肠岂敌食肠雄。随浇薄酒邀新萼，忽动寒潮卷旧冬。怅立谁家髫丱子，风筝备久望苍穹。
三月二十四夜春雪，接台灯出室独看作此。未明持此步行访肖，共建设山间游，归饮大醉。
漫天飞舞谁家心，扣地细述夫谁闻？人间有我非孤独，台灯夜半持出门。平生所爱岂千百，随恋随厌徒回循；水风波起讵存迹，回头一白始淳真。扑光蛾阵知汝急，吻额微凉如微温，愧我灯弱无远力，山长水阔皆汝身。我惧春短畏春至，入春数日心如焚，得汝差能认冬色，感我清泪弥胸襟。冒黑远欲访小月，期结三友相晨昏。六日止酒今暂废，岂其瘾亟知为君。
三月四夜赠肖
当春万物活，水势涨千篙，列阵驰万舸，上水鲫嚣嚣。眉目冬边草，躯壳弱毳毛，竟来岸头立，袖手子何劳！浪峰驰突者，回首对汝嘲：“欲不污衣脚，讵有淮鱼糟？精神幻如烟，岂能裹腹枵？白日凌高空，照汝影全消。[俗谓鬼无影。]且向深山里，庶与鬼为曹。”子欲趋时儿？子欲归蓬蒿？两皆不能可，抉择安能逃！如身陷众敌，四面俱兵刀。
三月十七日作
苍苍穹庐下，立足竟何地？心如粟芥舟，簸荡苍海里。
予居云溪七载，岁岁皆有灯花，至今乃得见之。同者数人，李智国命作诗。时正月十四之夜，立春之次日也。
折首枯茅仰爪丫，闻春昨至隐谁家？且抬世界灰尘眼，暂看天空幻想花。
春行书所见
薄雨轻云冷不哗，寂寥诗客野人家。垂髫未解伤春去，笑撼桃枝看落花。
连云山火，王宏章死之。
连云万峰在云间，下视有云上无天。飓起云散空如镜，举手欲掬洞庭渊。盘瓠所辟态依然，皮毛精血凝未干。古壑藏龙讵能料，莽林拂日眼所看。百里罕人匿兽迹，林场一螺点海碧；谁来居此三十年，通山之语木之息。山木同胞夜同卧，山火烧林如炙我，谁忍一旦民食资，化作寒灰扬天播。夺刀向火气如虹，五十之年力岂充，如雁吞天粟吞海，惊呼泪迸血双瞳。我林不存我心裂，我躯虽在岂独活，人亦有死死可择，择如何死生始烈。火尽遗骸刀在旁，千人欲语泪沱滂。口中嚼齿痛已定，观者长痛安可当。[收其骸时见口中有断指，当是苦战时巨痛难当，下意识嚼断者。]连云万峰在云间，有人气格高于山。花圈葬汝山之颠，将何祭汝山之泉，使汝长视此山川。魂勿去兮为山神，入吾奥兮护吾民。我将再至嵯峨在，荐香束兮效微心。
访人不遇
寒栏唯雨共徘徊，久扣重门意已颓。何事心如潮扑岸，一回誓绝一回来！
对烛
匡坐长和烛作邻，烛心摇拽似吾心。问君所慕究何值？遂为微光毁一生！
酒语。时已戒之。
为君百死挡愁刀，竟有书来誓绝交。我自橱中袖手笑，看君何法度长宵。
五月二十九零点与江灿唱歌
江家有子未二十，扬喉喷曲声裂石。同值夜班真狱囚，拯我顿入天堂客。如花之粲波所流，金飞玉溅击四壁；去雀惊风不可捉，余音袅袅夜空黑。歌余笑出袖中谱，使我手颤双目直。纸黄叶败薄如绢，弱如灰聚秋叶蚀。中有旧歌吾所喜，数年问人苦未觅。得此如渴得清泉，手足蹈舞自不识。岂惜声如牛鸦鸣，为君一试颈筋立。旁人掩耳笑欲跌，我心已向当年逸。毋道先生面已须，人皆曾少我岂无。春纱薄薄春怀腴，夜逐金蟾日逐乌；心嫩长如柔草蒲，随风倾倒任风扶；忽有希望忽失望，乍悲乍喜倏难估；酒酣喉有棘莫驱，安不高歌如叫呼？一声一拍回故吾，子今笑我后何如！忽忽天明东窗苏，人皆睡尽我眼粗，非今非故两模糊，魂迷难招如亡逋。
行行重行行。五月三十临湘作
行行重行行，行行未离故。朝入长安市，暮返云溪去。满面尘如皴，一衣敝未补。欲问竟何为，目天莫可语。昔游洞庭渊，浩气展长宇。拔剑觅修蛇，岂许羿有武。洞庭波不兴，皆笑屠龙误。帝所张乐地，遗音龙夜语。洞箫吹秋月，清歌泛幽浦。逆鳞潜遥谷，大黑森难睹。欲挂长帆逝，小洼不容步；欲老渔翁村，怕见屈魂苦。留连未可舍，终与湘灵伍。为我咽寒瑟，为子悲吟赋。两得有微欢，安足今生住。敛翼几徘徊，投栖老崖坞。择林欲其深，处室欲其窭。交结山中猿，奴隶风和雨。与书谈竟夕，抱梦游长昼。七载真彀轮，时驰人尚古。世变讵可料，皆逐铜为父。举国一飘蓬，追风莫自主。我更何所恋，乃值一回顾？螳臂当横涂，安有置汝处。偶遗恐龙耳，且选佳地处。素琴未绝弦，素怀宁可污。独笑青林间，不足为人许。
无题
回首功劳遽可哀，一年年去换须来。夜阑自笑峥嵘骨，只有寸心换未谐。
心皆五彩染铜绿，世已千番视我疣。一计犹存吾岂北，且闩门去读春秋。[时亦正看春秋左传。鲁迅诗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肖健来见此诗，曰，子尚小楼中读春秋，是我所羡矣，盖谓予能小楼中过春秋时日也。]
渐疏诗笔真吾罪，已减情怀是齿增。欲向苍天乞三宝，曰欢曰梦曰年轻。
此体为生卖世尘，此心欲付与谁人？一如蓬转万千里，随地皆家皆客程。
蹉跎世界渐难吾，唯梦随心遽可呼。梦里山僧拍手笑：“久为先生备坐蒲。”[所梦如此]
昔我先君怪我颅，浑圆浑似为僧储。何时真裸余真实？斫尽浮华剃尽须。
赠肖。六月三日
仆与我兄命俱卑，七年濡沫幸相陪，如人两脚无日夜，共承一躯艰且危。世风横锄斫秽草，奈我主人命当扫，身本已灭天所使，留予二腿复安为！[此主人谁何，肖自知之。]谈笑豪怀久已微，相看髯髭淹鬓眉，唯余眼目暴有色，请君从此藏光辉。连云旧约念未灰，梦僧屡欲督早归，犹有风尘持绳索，牵吾犊鼻命驰追。兄欲彼此是与非？避阱堕坎古所悲，若兔逃虎莫择路，转首狮齿如刀挥。[伊索寓言：有兔为虎所追，竭力而逃，终得一穴，抢头急入。方揩冷汗而扪喘胸，自呼侥幸，忽闻呵欠之声起于侧，转头则有巨狮正欠伸抖毛，昂然起矣。盖其穴正狮窟也。]两难心境味已颓，我将从此闭深闺，效鼠避人蝙避日，毋过街口遭掊捶。古书中岂无真乐，虽为虫蠹菌所霉？偶见空明暂客耳，今将迁舍住其畿。知君渐欲入世畦，和光同尘未我违，如车辙向虽南北，千里万里犹一蹊。[此喻窃自钱锺书。]
上班
上班但里许，洋洋自步行。千车驰路侧，皆讶此愚人：“胡不跨摩托？光阴一寸金。”我亦奇众客，何事值纷纭。匆忙不加岁，缓缓亦一生。请恕散漫怀，与子道不邻。
行前溪作
忽忆前溪蟹，坐书久未访。拖屐不及装，弃册急如烫。穿棘下坡坎，随石滚踉跄。拭眼旧潺潺，竟为新荡荡。没草过凸石，欲与河相让。蟹汝安存身，莫已死逐浪；陡记此水族，自笑真愚妄。举目望碧天，阴云布高壤。下见田中农，卷衣露膝膀，滴汗动秧苗，拔秧快如抢。偶尔聊桑麻，笑满水田上。中稻披风绿，野菊已黄亮，似闻人间语，随笑鼓圆掌。豆角初成女，垂辫始有样。青牛老觳觫，践水自闲放，摆首食埂草，意足时唷吭。自省霉朽怀，似独不欢畅。岂知万物欢，尽为我所享。山中真可佳，日与众类党，唯缺一竿竹，塘水怨被忘。
天上谣
世以日为昼，天以夜为日，不见天中人，向夜始肯出？群仙摇拽风为佩，青灯在手光如泪，[众星。]相携笑践天河水。珠贝熠熠遍青浦，[众星。]玉女欲掇茫无主。乍见佳者惊且呼，忽然跃入波中去。[流星。]嫦娥寂寞天之旁，独向天墙洞一窗，久望人间泪淋浪。我亦人间幽独者，安得神兔下为马，倏然飞到雕棂下。
前溪作
痴儿仰天欲拏云，跃跃如鱼腾波坠；少年如此今如何，瘫跛之躯扶不起。日握扳手双臂颓，夜握古书双眼死。犹有诗怀骄自得，偶为人见哂泥矢。出门一笑山在兹，是我所友世所嗤，差如两虱逐于人，来聚蜗角相臣君。泉光半尺为吾海，细鳞纤寸为吾鲸；石底谁欤蟹出稽：“久戴三山待子临。”赤足踏浪起鞋纹，邻儿拍手笑断声：“为子折舟费片纸，盆中载与寰球行。”呼儿勿笑亦勿悲，我岂无子清狂时。廿年一瞬好为之，期莫来共吾此痴。
闻肖已打家具
斫木穷深山，选技绝世匠，闻子有佳期，已制双鸾帐。见婚亦多矣，我心马耳罔，闻此复如何，訇若钟巨撞。结识十年尽，订交七载党。如二鲸在杯，手足相摩荡；如绳之二股，莫能解为两；如盐之在水，相泯无形状。毋怪吾言拙，悲欢两雄壮，联袂攻吾心，使我神欲丧。善为吾嫂计，父母所生养。更敛往昔怀，孤耿世所谤。务使家庭舟，行世平如掌。人生夫何求？意义我久想，延续族类耳，幻想请杀放。保此温馨窝，功岂下将相。生子为吾义，此言慎勿忘。我已入迷途，无力回航向，此生孤寡终，子乐期借享。尚有何欲言，吾言如疬瘴，多且欲弥天，毒且不可挡，留与中夜梦，自呓自欣赏。此诗为贺诗，罪应在百杖，搁笔心茫然，淡祝千顺畅。
莫愁曲。七月四
江南唯有水，水中唯莫愁，谁见身畔莲，谁见莲畔舟？双桨不曾动，波跃欲上钩；闪钩垂照水，红鲤掠影游——何论年少客，不欲千回眸。回眸不可见，唯见双鸳浮。清笑在何许？莲叶深相留。安能剗尽千亩莲，斫尽兰桂桨，使我目无所遮，使莫愁不得往。
卫生所栏边花不知旬作歌。
芳华摇曳非幽谷，翠绡亭亭傍夏屋。石栏疏柱不可倚，栏外路尘如雨扑。家昔何在鸟所衔，少年志欲游地天，地远天长渺能尽，安期堕此局促间。颜光勃发红涨怒，日日向天眸子苦，恨无喉舌泻悲凉，拔身欲与苍旻拄。物有攸限命岂人，回头自顾可怜身，且召明月共宵永，试与凉雨语夏深。淡光泻砌幽如梦，冷滴淋心骨寒重，回风吹影移柔波，朝露湔裙绿欲动。亦知飞光日夜来，岂肯轻易为尘埃，败叶皱红朽不落，祈与黄花结同侪。黄花黄花在溪涧，耻向肉色投一眼；谁为移根千里遥，体固肮脏心未染。
杂诗
幽兰在野石，随风振臭芳，遂令万花草，栩然染其香。桃李辉春姿，芷若何骄煌。谁复顾兰色，容貌自平常。万树移华圃，一丛独凌霜。早知今日事，岂学媚人方。
绝顶生孤松，眼底有四海，长枝接苍穹，飓起浩澎湃。君看脚畔荆，蓬勃身躯大，欲满千顷山，独占谷与濑。推挤松树根，未值一顾睐；夙志在高远，岂屑争蜗界。
二目在一面，终然不相见，况我有微衷，与世隔海远。若方之左右，如纸之正反。无用悲凉为，各适其所愿。命驾穷野僻，游嬉造物畹。遥望尘中城，独笑声坦坦。
日暮林中雀，跃跃自来归。草巢筑枝隙，足容粟躯栖。邻家二三户，羽翼相参差。相隔岂云远，分占南北枝，举翮遂可访，此呼彼已知。啄食在裹腹，腹裹在游嬉。与邻聊今昔，教子学低飞。嗟我不得共，独看徒伤悲。何事更夸炫，日傍吾窗西。
背欲驼处痛戏作
我背如我心：不敢低钱权，未免向书俯。我背异我心：心能直如弦，背曲如勾股。背怒让心曰：“是子使吾苦！蠹简卒何用，子好嗜痂土。日日屈吾脊，十年不赦恕，竟以活人躯，殉此死人语！我本羡豪门，久欲趋庭往。虽对一人躬，而对万人仰，岂不辉煌哉，安罹此恶恙。子不命吾足，吾欲惩子杖。”心怔若木鸡，羞色满面亮，嚅嚅欲有语，语出自迷惘：“书中未言此，我难辨真妄。愧我自悦怿，未及顾君样。岂我好读书，主人实所尚。浸淫既已久，亦觉乐难状。子言果何如，曷不一询诸？”主人听已详，独笑拈髭须。呼背“汝来前，子态狂可诛！岂少汝之食，岂裸汝之躯？饥寒皆有托，奢侈复何须。世风自板荡，所守未可污。付汝万金玉，将汝灵魂驱，行尸走肉耳，汝愿为之乎？浮华利欲外，汝岂知其余！心汝懦如此，安能宰吾国？众体为子用，一一如僮役。更有昌狂行，为我披其颊。疾来我亦痛，岂不为子恤？从今去厚枕，百日愈可测。书卷摊已久，眼目待已急，速归其本位，毋更讨吾责。”二客诺而还，遥闻其私言：背曰“主人愚且顽，此论非时鲜。人食美于我，我岂劣于人？况近有好女，使我神魂倾，曲曲如虾者，彼眼安为青。”心曰“主人犟且躁，慎莫逢其嗔。相思彼自苦，何劳子操心。或有天开日，主人唯子听。”
爰有荷
爰有荷，在河之阳。涛波伊阻，嗟莫可杭。跂而望之，我心悲伤。[一解。]爰有荷，采采如风。涛波伊广，嗟莫可从。歌以挑之，岂解吾衷。[二解。]悲之亟也，衷如雷之殛也，跂莫可睹也，风莫可驭也，搴吾兰佩，泳而将也——涛波如汤。[三解。]爰有荷，阻河之阳。徜徉欲去，摧我肝肠；横流欲涉，死我于江——嗟嗟君子，无谓予狂。
八月一日白泥湖看荷绝句。同游肖健、小丁、丁弟。
岸头柔草留春态，湖上清风敌夏阳。远远青山如小艇，悠然划入水中央。
飘飖风色如邀艇，潋滟波光欲语吾：“幻作莲花祈帝力，一生管领此闲湖。”
桂艇移偏千片叶，诗怀迷醉万群香。荷花浴出无些饰，乞与清清雨作裳。
层帷薄薄透凉风，数蕊黄黄绕四丛。恨不身如蜓影小，年年端坐藕房中。[时有蜻蜓立莲房上。]
重吟细把不能归，我见荷花意已迷。唯有鹭鸶情债了，淡然飞去复飞回。
筑室将除三亩草，移舟欲尽万湾湖。谁欤西子搴裳共，日宿荷花夜读书。[以上舟中作。]
阳光暑午似刀挥，闲助连锤打豆灰。忽卷乌云天欲雨，蜻蜓野鸟乱群飞。［小丁家作］
莲塘。同前既归作
水为谁家水？莲是佛氏徽。此心无污洁，安更有淤泥。植根秽土隙，越尔无所羁。嗟我肉人子，廿载溺于迷。情字如山重，夸娥莫可移。及情苦难克，始欲思相离。如鱼逃追鲨，势急出水飞，一飞一再堕，一堕一循回。终为巨齿获，岂是毕竟归！何年醍灌顶，来住莲相依。
莲塘曲。同前。
莲叶共莲花，两小共一池。相共不相见，何殊隔天涯。跂足出深水，期慰久相思。我立尖尖角，绿丱始结时；子束千层蕾，心事隐难知。戏弄清清水，招摇荡荡飔。轻飔解子意，吹展嫣红姿；绿波识我情，荡漾安能持。安能持，泪雨丝。摧子莲瓣落，使我葳蕤衰；余子莲心苦，飘我与池离。相见不相偎，我心如狂痴；如何隔咫尺，不共生一枝！
采莲曲。同前作
采莲移双桨，双桨共一船。遥望采莲人，相隔如青天。
约采江南莲，莲子青如许。不见相约人，始知莲子苦。
中秋暮将往肖作赏月之饮，适医院一病友为家戚接归。数日未能救之，时尚未断呼吸，既拔氧气，只在分秒矣。既至肖家，众备酒食，予偷隙作此
中秋共一夕，世情判素缁，是人生聚日，是子死别时。牛衣白布裹秋尸，萧风冷桂吹鬓丝，灵车疾向阴间驰。亲友何悲声已嘶，观者欲泪背腰支。我立楼头不敢近，独仰长空如呆痴。四日之前撞门入，颅头沃血眼滴赤。神态昏如子夜盲，狂手乱足舞刀戟。旁人为言“堕单车，道平如纸宽天涯，竟如铁剑摧炭烬，岂非天恶仇相加？”眷戚未急医未哀，半日始上手术台。已堕之屋举安起，从此瞳定语不开。医生要钱不要命，况是人命己无损。嗟子家财唯躯身，屋外穷山不可吞；副业差胜田正业，重担压肩安敢呻。[其人为外投事副业之民工。]哀恳如针投海色，衣白心冷皆如雪，天使视人下鱼鳖。九族岂无丰牛毛，泪随呼出钱难掏。苦衷人可睹，岂忍相过责：即能存其息，或已成植物。池鱼必殃火莫救，孰为人道谁能别！停医住药催账单，昨欲逐出今尚缠；犹有余款付未迄，扣此死尸作人质。围观渐散风渐消，余泣犹似风中飘。我作空言竟何用？一如饱汉讥饿曹——月下溪间清绝地，故人美酒已相招！
中秋夜与肖饮月下。无席而坐地，以酒瓶盖代盏，以月代日，捉二萤囊纸以替灯。乐甚，醉作此。诗成忽忆先时出院者，想车已到家，此生之途亦已到站矣。人苦如是，予乐如是，天心之不公平也。及予乐时，竟未一念及其人，人心之不相通也。苦乐相形，予惘惘若有愧疚。然空言何用，“一如饱汉讥饿曹”而已，如斯而已！
天公为我开苍穹，放出明月驭清风。西到崦嵫径寸耳，请延今夕稍从容。携酒笑出吾如疯，肖子握笔神飞龙，欲饮清辉至旭旦，八月拽出冬绵绒。[予着棉袄，无扣，道旁拾草绳缚之。]此时云满碧霄封，列阵与月相雌雄；龟背兆裂光四透，刑天之勇庖丁功。[云如鱼鳞布空，肖云：似龟背纹。予意以为非刑天之猛戚、庖丁之巧力不能出龟纹而透清光。]小坪斫玉磨镜铜，且来箕坐光喷空，竟如坐于秋水上，河伯海若两仙翁。山中灯密如巢蜂，不闻喧嚣见朦胧；流萤踽踽嗟孤独，千万里来求相从。折纸囊萤绿纱笼，不照悬梁照杯盅；细诵眉山清欢句，笑煞俗物甘蛆虫。八年清脱惭未工，两嘲髭髯盘霜松；故降今宵月如水，天将为我洗尘衷。半酣漫步欹西东，每随佳处坐枯蓬；酒尽更添醉渐减，惊鸟送曲复相烘。问子何事颊潮红，指我双目已痴瞳，聚词欲答舌未起，身忽已倒鼾沉钟。起看湛湛秋潭中，明月细濯波纵横；相对冥然无一语，静中忆起平生踪。
春暮与肖行一中家属区见迎春花、爬山虎
谁移满天星，来缀壁间柳。熏风渐南吹，疑复即重九。[迎春花碎如星，色黄如菊，条垂如柳。]闻此报春开，春尽竟不朽，岂以我未出，执意留相就？久已老春心，近更止春酒，相对固欢洽，报子亦何有？唯有胸中诗，能作忸怩丑；赠子为反衬，子美或愈厚。
山中有野物，其胆壮如虎，欲攀万丈壁，试览山河古。此物竟谁何？乃向楼墙附。营营窥兰窗，为人作媚妩。城中百万家，户户皆见汝，谁识抗志者，山中有汝祖？速返复何疑，岂欲激吾怒！松竹清宁夜，明月相待苦。
接水管清二楼平台。九月十五
先生谁欤黑且瘦，着衣百衲斑千锈。平地两脚如浮船，手握水管涛万亩。水泥为皮钢为骨，扫帚刀割子莫哭，居心当如粪中莲，为体安能为垢覆？不见地球无罪者，吾官尚忍千遍剐；地去一层薄一寸，子竟何失失污假。又不见锦绣吾祖国，是民所仰托衣食，亦有权官挥利齿，猛如英雄赴死敌。二物相较孰为苦？小痛遂作骄儿怒，吾怒更欲召雷斧。大而无用银河波，濯汝如海吞微蝌，力弱奈濯天下何。
窗外树秋来忽作新叶
窗外芙子花，及秋发新叶，暮雨昏茫间，片绿闪光泽。使我悲凉心，稍能转怿悦；岂知回思时，意更增萧瑟。坐看秋风吹，能保几日色？独对万条空，孤漠将谁说？此时非子时，此世岂子宅，虽有托根崖，安异飘泊客。我能通子怀，作诗倚窗隙，我有共子悲，子竟不能惜！
赴人婚，先行至零二厂外，憩于土庙，作诗将成，肖、孙等至，更补数语
庙名柘木无木踪，门顶书字欹如童。老人坐憩秋阳薄，非僧非俗髯飘风。客来振首涎欲落，手足迟缓情热络，耳聋半以目为听，八九能答一二愕。自云乡党善为缘，醵资为宇乡舍边；怜我老鳏居侧屋，熏神之气代神签。一山对面开屏碧，垄中塘水映天白；老农耘土有微声，山鸟静极思一唧。借我小椅坐怠疲，浑觉江山太古时；清茶冷饭奉神语，今生可得潜林溪？欲乞老翁共一室，老翁已入华胥国。路中鱼贯来三人，忽然举手呼我急。
黄叶落。
一岁高巍旅树枝，秋风冷驾接吾回。涂红抹翠心都倦，请以黄泥本色归。
冬日
熙熙暖日映山斜，鼓翼微风访万家。亦有冬边清丽景，脱飞枯叶似轻花。
王江华信至寄此约元旦会。十二月二十。
故人信挟霜威来，深怀浅语刺骨入。萧疏数行不盈笺，一目可尽读一日。冬寒凛凛如兵操，枯条不蕾焦残蒿，子胡作此衰飒语，使我弥觉春风遥？年时相别恍如昨，有诗在心舌难托。三百六日如闪电，金蛇逝空不可捉。更何功业自慰安，亦有一事长髭髯；我遂如此子如何？“渐近暮色”信所传。怅惘岂唯我与子，肖生眼角鱼尾字；唯薛无音岂敢问，或恐双鬓秋茅死。毋为俗论讥蓬莱，秦皇汉武最堪哀，长生自古人类梦，谁忍活血变枯荄。不老之方苟可访，昆仑之远敢辞往；弱水盈盈在望间，珠树视肉渺可想——自笑蚁国梦荒唐，依旧一躯日衰亡；此时未灭遂可幸，竟强天限何猖狂。求生不遂求功德，庶名尚在当不朽；人亦有此我渐嗤，真能寄怀或在酒。去年相约已可憎，西湖处士驾难征；吾子袖椎绑而至，为吾快罚三千樽。
三章
侵循岁云暮，苍苍吾怀来。坐看昏雨落，万山渺尘埃。挂席想都尽，青春时已非。犹剩疲惫心，空茫迷九垓。
止酒乐相弃，破誓如归乡；所历何亲切，一一昔所尝。欹倒梧桐下，烂漫蠹书旁。若入五里雾，时堕云霞苍——譬若青春岁，回首已微茫。
浅睡如葫芦，浮水莫能入；时时烈梦来，长鲸破浪急。悲欢皆苦短，最长揽枕立；尚胜白昼尘，一劫浑一日。
留以存脈文以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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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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