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
李贺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可至刚也可至柔,可平顺也可尖刻,可知性地亲和也可批判地毁辱,只要一支笔入了手,他便可以倚马千言、汪洋闭阖。
我们的文明里总是有一种谦逊的性情,大多人讲究和善、讲究修行,用一种近乎隐忍的包容来春风化雨,谦卑地遵守着内圣的法则。
过去,夫与妻间是恩情,父与子间是恩情,天子与臣民间也是恩情,人们被这种礼教所束缚洗脑,以致毕生都须在卑微的感激知恩里过活,纵是满心的怨也敢怒不敢言。
可李贺不同,他敢于一针见血地批判,他对自己所问心无愧的东西向来无有犹疑。若他是对,便无人可相欺哄;若对人世生怨,便直白地写入文章,任后生传诵或是批驳。
李贺,字长吉,想来亲人为他取名字的时候,定是少不了一番卜卦问爻,而后择了这一充满平安、吉祥寓意的名字。东坡先生曾为小儿取名苏遁,并在《洗儿》中作:“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怜他捧在手心的幼子,在还未满周岁时便意外夭折。李贺所历,也与此事极类,他二十七岁便英年早逝,终生未得平安喜乐,更从未拥有过什么八方来贺。
一切还要从欲加之罪与无妄之灾说起,李贺的父亲名叫李晋肃,因“晋”与“进”字同音,在进士考试中,与李贺的同期竞争者便横生指责,说他应避父名讳,不可中举进士。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让本已入京备考的李贺再无缘应试。
他本一身才学,作《雁门太守行》,一句“提携玉龙为君死”,催下了多少士大夫的眼泪。可只因所谓避讳的荒谬法理,便将他毕生的仕途都压在了黑云之下。同时代的韩愈在听闻此事后尤为愤慨,特作《讳辩》一文以为李贺鸣不平:“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然那时的所谓正统是不可挑战的绝对权威,纵是韩愈所言再鞭辟入里也终究于事无补。
祸不单行,李贺不仅无缘进士,还被疾病找上门来。在遭谗落第后,他被安排了一下僚小官,任奉礼郎一职。只做了三年,李贺便因病重而不得不辞官返乡。却也正是其间种种抱负难展的不得志,让李贺的诗句逐渐生成了独树一帜的“另类”风格。
“太白仙才,长吉鬼才”,李贺开始以诡谲的行文席卷诗坛,并彻底唤出了人们关于诡异与哀丽文风的审美,自此他又有了新的名字——诗鬼。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极爱用“鬼”字,此字经他手一出,阴鸷、荒凉境尽现。仿佛让人亲耳听着秋坟里的鬼魂唱着鲍照的诗,感受那千年的遗恨如长殷的赤血永不消逝。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他本勾勒了一派幽冥阴森,可真正读来,却又有了一种无以言明的美感。李贺把众人所避之不及的可怖仔细铺陈组合,又站在上帝的视角,将鬼魅视为另一种瑰丽。
李贺的诗多是在出游时写就的,他骑上一头毛驴,背上一个锦囊,若是被哪处的风景唤起了诗意,便将当下所感记下投入锦囊。待到傍晚回家后将囊中的收获悉心整理、补全成篇。李贺嗜诗到茶饭不思,常为完成一首满意的诗而通宵达旦。
有人曾在拜谒李贺时亲见他伏在桌前,目光空洞,良久都不着一言。其间三次从口中吐出东西在地,而后便写成了三首诗。他的老母虽见之不忍,却也只能在旁摇头道:吾儿是要将心血呕出才肯罢休。
后来,李贺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某个傍晚写诗时,一根白发径直落在了他眼下。那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已是蒲柳之质又添了霜雪两鬓。他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或许是自己用情太过铺张,以致早早地衰老。
可他还不想衰老,他有太多的未竟志愿。于是就像敢同黄土白骨对话一样,他要劝流光一杯酒。别同他说什么天高地厚,他只知光阴无情,消磨着人寿。大道至简,食熊肥、食蛙瘦,若真有神君太一,为何悭吝于河清人寿。
再言烛龙神树,他要去斩龙足、食龙肉,让它无法左右日夜,让时间永远停驻,让世人不老不死,让世间再无哀哭。可偏偏他连黑发的渐白都无从逆转,再过激烈的言语道尽,不过是一场虚妄。
李贺感叹着苦昼短,除了悲天悯人,他再无力更改些什么。一身病骨就那么拖累着,再也跟不上他千回百转的思绪和九曲的柔肠。
李贺的死有些突然,他本可再撑上些时日的。在《李贺小传》中有这样一段玄幻满纸的记录,说是在李贺将死那日,有一身驾赤虬、着红衣、手持上古篆文者从天而降。他对病榻上的李贺说,天帝要建白玉楼,召你前去为此记文述录。你且放心,天上不似人间,没有苦难,也没有疾病。本已气若游丝的李贺闻言号啕痛哭,须臾便大去。他居所的屋顶升起了一缕青烟,行车声与乐音并起,而后渐远殆尽。
千年前的逸事早已无从考证,纠结其真假则反显冥顽。倒不如看作世人对李贺的一份祝福,零敲碎受了一辈子的悲苦,他该有一个羽化而登仙的结果。
在李贺死后第十五年,其友沈子明为李贺整理了书稿,并请杜牧为之作序。昭宗时期,韦庄也曾几度奏请皇上为李贺追赐进士,但因彼时朝廷发生了重大事件,致使追赐一事还是不了了之。
多年后,有位李藩侍郎很喜欢李贺的诗,便遣人四处收集,欲整理成册,在寻诗的过程中他得知李贺还有位在世的表兄,便满心欢喜地把他找来。这位表兄表现得尤为热情,不但向李藩侍郎承诺定会努力收集李贺遗作,还以帮助校正为名拿走了侍郎已收集到的所有作品。
转眼一年已过,悬悬而望的李侍郎却一直没能等到回复。隐隐感到所托非人,他便亲自找到那位表兄对质。此时的那位表兄早已换了一副嘴脸,得意洋洋的面色上还挂了几丝能奈我何的跋扈,他慢悠悠地给出解释:原来他与李贺的关系向来不好,李贺恃才傲物,对他总是不屑一顾,他早想着要寻机报复,正巧天赐良机,他在拿到李贺诗作的当天便尽数扔到了厕屋里。李侍郎被他气得七窍生烟,盛怒之下驱走了那位表兄。至今我们能看到的李贺诗作少之又少,便与此事有关。
诗人的诗风多半是他人生的写照,李贺也非生来便是诗鬼,他也曾写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豪情壮志可比天,他曾胸次无尘,少年的心事里装的都是天下家国;也曾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也想被画入凌烟阁,去做那龙行虎步万户侯。
病后的他则生了“鬼眼”,可见得“鬼光”“鬼火”。原本继屈原的《九歌·山鬼》后,这种亦真亦幻的魔幻诗境成了一种只可瞻仰、凭吊的手法,因鲜有人可轻易驾驭而变得青黄不接。
但李贺的出现则再度唤起了人们关于吊诡索寞之境的审美,世人跟随他的幻想飞升仙境或是堕入尘寰。看他将东海之水倒入杯中打翻;看他将九州浩瀚浓缩成一粒烟尘;看他掐指便将沧海幻化成桑田;看他足踏瀛洲转身蓬莱。
千年如走马,跟着他返虚入浑后,你才发现多年来所自以为的博古通今无非是夜郎自大。他只带你领略了太仓一粟,却是足以使你这“窥牖小儿”振聋发聩。
李贺只活了短短二十七年,却让人们为他莫衷一是了千年。杜牧说李贺的诗因不成熟而少了理性,潘德舆说正因李贺好作“鬼语”才未得长命,李商隐也对流传的李贺之事不敢尽信。但感性本就是长吉诗的特色,他的诗魂也正是他用灵魂喂养的,你只可说不解却不该说不好。
李绅曾在《真娘墓》中说:苏小小之墓,每到风雨夜,都会有歌吹之音,久久不散,她的亡魂因无物结同心而哀叹,在冥路上游荡不甘离去。李贺闻此作了《苏小小墓》一诗,他为她吊唁、为她流泪,他太懂她的遗恨,他愿在松如盖的坟前与她隔着黄土相互取暖。从不畏惧什么魑魅魍魉的他,在那时怕极寂寞,想那苏小小还有他来吊,而他死后,怕是只有青蝇来吊。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人言壶中日月、梦里乾坤,他呕出心肺化成了诗,却只被作了佐餐下了酒,李贺的诗又几人有幸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