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录原著小说的第12——14回。是在古典文学中经典的佛道斗法环节。因为《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小说设定是以和尚金碧峰长老为主人公的,整体上是扬佛抑道,所以文章里最终是和尚取胜。不感兴趣的可以跳过不看。
故事最后,双方从斗争转变为合作,围绕小说故事主线——郑和下西洋,双方互相配合。
第十二回张天师单展家门金碧峰两班赌胜诗曰:
交光日月炼金英,一颗灵珠透室明。
摆动乾坤知道合,逃移生死见功神。
逍遥四海留踪迹,归去三清立姓名。
直上五云云路稳,紫鸾朱凤自来迎。
这都是说道家的诗儿。
却说天师大怒,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长老微微而笑,说道:“拿我到祠祭司却待怎么?”天师道:“追你的度牒,发你边远充军。”长老心里想道:“我生时还没有日月,哪里有天地?这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后辈,何况一张真人乎!”心里虽是这等想,却又不可漏泄天机,问说道:“你莫是个张真人么?”天师道:“我是与天地同休的天师,麒麟殿上无双士,龙虎山中第一家。你岂不知道?”长老道:“你也只是这等一个人物。”天师道:“你又是甚么样的人物?”长老道:“我们出家人,也不支架子,也不贪真痴,也不欺心灭哪一教。是法平等,无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欺心灭我佛教?”天师道:你还不晓得我的道法:
独处乾坤万象中,从头历历运元功。
纵横北斗心机大,颠倒南辰胆气雄。
鬼哭神号金鼎结,鸡飞犬化玉炉空。
如何俗士寻常觅,到得希夷第一宫?
你还不晓得我的修炼:
水府寻铅合火铅,黑红红黑又玄玄。
气中生气肌肤换,精里含精性命团。
药返便为真道士,丹还本是圣胎仙。
歹僧入定虚华事,徒费工夫万万年。
你哪晓得我的丹砂:
谁知神小玉华池,中有长生性命基。
运用须凭龙与虎,抽添全仗坎兼离。
晨昏炼就黄金粉,顷刻修成白玉脂。
斋戒饵之千日后,等闲轻举上云梯。
你哪里晓得我的结证: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气,鼎中丹药起云烟。
才骑白鹿过沧海,又跨青牛入洞天。
假使无为三净在,也应联辔共争先。
你哪里晓得我的住家:
举世何人悟我家?我家别是一年华。
盈箱贮积登仙禄,满鼎收藏伏火砂。
解饮长生天上酒,闲栽不死洞中花。
门前不但蹲龙虎,遍地纷纷五彩霞。
你哪里晓得我的神剑:
金水刚柔出上曹,凌晨开匣玉龙嚎。
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奸血点随流水尽,凶豪气逐渎痕消。
削除尘世不平事,惟我相将上九霄。
你哪里晓得我的玉印:
朝散红光夜食砂,家传玉玺最堪夸。
精神命脉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
天地变同飞白雪,阴阳会合产金花。
须知一印千张纸,跨凤骑龙谒紫霞。
你哪里晓得我的符验:
篆却龙文片纸间,飞传地轴与天关。
呼风唤雨浑能事,遣将驱兵只等闲。
关动须弥翻转过,拿来日月逆周旋。
若还鬼怪妖魔也,敛手归降敢撒蛮。
你还不晓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赋,单道三教之内,惟道为尊:
三教之内,惟道至尊。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凡笼而隐籍,脱俗网以似真。乐林泉兮,绝名绝利;隐岩谷兮,忘辱忘荣。顶星冠而耀日,披布褐以长春。或蓬头而跣足,或丫髻以包巾。摘鲜花而砌笠,折野草以成茵。吸甘泉而漱齿,嚼松柏以延龄。歌阑鼓掌,舞罢遏云。遇仙客兮,则求玄问道;会道友兮,则诗酒讲文。笑奢华之浊富,乐自在之清贫。岂一毫之挂碍,无半点之牵缠。或三三而参同悟契,或两两以话古谈今。话古谈今兮,叹前朝之兴废;参同悟契兮,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更变,随乌兔逡巡。苍颜返少,白发还青。携单箕兮临清流,洁斋粮炊爨以充饥;提篮锄兮入山林,采药饵遍世以济人。解安人而利物,或起死以回生。修生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判吉凶兮,开通易象;定祸福兮,密察人心。阐道法揭太上之正教,书符篆除人世之妖氛。降邪魔于雷上,步罡气于雷门。扣玄关天昏地暗,激地户鬼伏神蹲。默坐静室,存神夺天地之秀气;闲游通衢,过处采日月之精英。运阴阳而炼性,养水火以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按四时而采取,弄九转以丹成。跨青鸾直冲紫府,骑白鹤遍游玉京。参乾坤之正色,表妙道之殷勤。比儒教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比释教兮,寂灭为乐,岂脱凡尘。朕观三教,惟道至尊。
张天师这一席话,也不是个漫言无当,也不是个斗靡夸多,大抵只是要压倒个僧家,好灭和尚的。长老心里想道:“我若是开言,便伤了和气,却也又没个甚么大进益,不如稳口深藏舌,权做个痴呆懵懂人。”故此只作一个不知。
天师看见个长老不开口,他又把个言话儿挑他一挑,说道:“你做和尚的,也自说出你和尚的家数来。”长老满拚着输的,自己说道:“我们游方僧有个甚么大家数哩,住的不过是个庵堂破庙,穿的不过是个百衲鹑衣;左手不离是个钵盂,右手不离是根禅杖。”天师得了他的输着,好不欢喜,也说道:“可知是和尚的家数了。住的庵堂破庙,就只是个花子的伴当;穿的百衲鹑衣,半风子也有几斗。左手的钵盂,是个讨饭的家伙;右手的禅仗,是个打狗的本钱。”天师嘴里说着倒不至紧,两边文武百官也觉得天师犯了个忒字儿。可可的姚太师又驰驿还乡去了,故此天师放心大口说话。长老道:“既是天师的道法精,可肯见教小僧么?”天师道:“凭你说个题目来。”长老道:“就请教个出神游览罢。”天师道:“此有何难?”万岁爷看见这个天师发怒生嗔,恐有疏失,即时传旨,着僧道各显神通,毋得粗糙生事。
天师得了旨意,越加精神,就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出了元神。多官起眼看时,只见天师面部失色,形若死尸,去了半晌尚然不回。及至回来,心上觉得有些不快;心里虽则是有些不快,皮面儿上做个洋洋得志的说道:“我适来出神,分明要远去,偶过扬州,只见琼花观里琼花盛开,是我细细的玩赏一番。”长老道:“怎么回得迟?”天师道:“遇着后土元君,又进去拜谒太守,又从海上戏耍一番,故此来迟。”长老道:“想是带得琼花来了?”天师道:“人之神气出游,止可见物知事而已,何能带得物件来也?和尚既出此言,想是你也会出神?想是你的出神,会带得物件来也?”长老道:“贫僧也晓得几分。”天师道:“你今番却出神游览来我看着。”长老道:“贫僧已经随着天师去游览琼花观来。”天师道:“你带得琼花在哪里?”长老把个瓢帽儿挺一挺,取出两瓣琼花来。天师接手看着,果是琼花。百官见之,果是琼花。即时献上万岁爷爷,说道:“天师此行好像个打双陆的,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原来天师出神去了,长老站在丹墀之中,眼若垂帘,半醒半睡,也在出神,只是去得快,来得快,人不及知。天师出神,只到得扬州,去了许久,都是长老把根九环锡杖横在半路中间,天师的元神遇着个毒龙作耗,沿路稽迟,及至长老收起了锡杖,天师才得回来。
却说天师吃了亏,心里明白,只是口里不好说得,其实的岂肯认输?说道:“和尚,你既是有些神通,我和你同去罢。”长老道:“但凭天师尊意。”天师道:“先讲过了,不许蛊毒魇魅。”长老道:“出家人怎么敢!”却说天师依旧在金阶之上闭目定息,出了元神。长老眼不曾闭,早已收了神,笑吟吟的站在丹墀里面。天师又去了,热多时,方才一身冷汗,睁开眼来。天师又是强说道:“今番和尚出神,曾在哪里游览来?”长老道:“天师到哪里,贫僧也到哪里。”天师道:“我已经在杭州城里西湖之上游览一番。”长老道:“贫僧也在西湖上来。”天师道:“我已带得一朵莲花为证。和尚,你带些甚么物件来?”长老道:“贫僧带的是—枝藕。”天师道:“你的藕是哪里得来的?”长老道:“就是天师花下的。”天师道:“你试拿来我看着。”及至长老拿出藕来,还有个小蒂儿在上面,却是接着天师莲花的。这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天师得的还是妍华,长老得的倒是根本。”
天师心上十分不快,说道:“和尚,你既是有这等神通,今番我和你远去些。”长老道:“但凭尊意,小僧愿随。”天师收拾起一股元神,仍旧在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长老也仍旧在丹墀之中,闭目定息。长老终是来得快,天师又过了半晌才来。长老又笑着。天师觉得又有些恼头儿,说道:“和尚,你今番却在哪个远处来也?”长老道:“你在那里收桃子时,我也在那里了。”天师道:“我在王母蟠桃会上来。可惜的去迟了些,止剩得三个桃子,都是我袖了他的来。”长老道:“贫僧也收了一个来。”天师听知长老也收了一个,心上狐疑,把只手伸到袖儿里掏一掏,左也只是两个,右也只是一双。天师道:“和尚的桃子,敢是偷我的?”长老道:“是我拾将来了。”天师道:“敢是说谎么?”长老道:“说谎的掉了牙齿!”一手挺起一个瓢帽,一手出取出一个仙桃。天师又觉的扫了他的兴儿。文武百官本等是说天师高妙,也有说这和尚却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内中有个刘诚意,他是个观天文、察地理、通幽明、知过去未来的,看见天师两番收神迟慢,便袖占了一课,心上就明了。原来天师杭州转来,是长老把个九环锡杖竖着在路上,变做了一座深山,天师误入其中,不知出路;长老收了锡杖,天师才找着归路。天师王母幡桃会上转来,又是长老把个九环锡在于归路上划成一条九曲神河,天师循河而走,走一个不休;长老收了杖痕,天师才找着归路。又撮了小小一个术法,弄了他一个仙桃。故此三番两次,长老收得快,天师收得迟。
却说万岁爷看见这个和尚好有些不逊天师处,即时发下一道旨意来,说道:“适来两家赌赛,都是些傍门小乘,以后不宜如此戏谑。”天师就趋着这个旨意,要奈何这个长老,说道:“和尚,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赌个胜。”长老珞珞确确说道:“但凭!但凭!”天师道:“都要呼的风,喝的雨,令牌响处,天雷霹雳,遣将几位天将下来,教他东,他不敢往西,教他南,他不敢往北。却要这等样的神通!”长老道:“赌些甚么?”天师道:“我输了,我下山;你输了,你还俗。请旨定夺,不得有违。”长老道:“这罚得轻了些。”天师道:“还要怎么样的重罚?”长老道:“都要罚这个六阳首级。我输了,我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你;你输了,你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我。”天师道:“就罚了这个六阳首级罢!”把个文武百官吓得只是心里叫苦,口里不敢作声。万岁爷听了罚六阳首级,也虑及天师,怕一时有些差错,即时传旨,宣天师上殿。三宣两召,直至金銮殿擎天柱下。万岁爷坐在九龙墩塌之上,把个玉圭指定了天师,说道:“这个和尚远来寻你,必有大能,你须自家想定了,有个真传实授,你便与他赌个输赢,但若是傍门小术,倒也不消露相罢。待我发起怒来,赶出他到午门外去,体面上还好看些。”天师道:“臣的印剑符章,都是从始祖以来传授到今日。现有符验一箱,神书十卷,驱神役鬼,正一法门,臣岂惧这个和尚?”圣旨道:“既是如此,任你施为,下去罢。”又传圣旨,宣那和尚上来。只见碧峰长老大摇大摆,摆将上来。万岁爷道:“你与我国天师赌胜,事非小可,你不可看得恁般容易。”长老道:“输蠃胜败,人间常理。”万岁爷道:“你输了,不要哀告于我,我这里王法无亲。”长老道:“普天之下,哪一座名山洞府,没有个舍身岸,哪还会平白地撺将下去,跌似一块肉泥。贫僧今日赌胜而死,死得有名,何惧之有!”万岁爷道:“你不要说这等的大话。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长老方才下来,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位大臣来,垂绅正笏,万岁三呼。万岁道:“见朕者何人?”那一位大臣奏道:“臣诚意伯刘某。”万岁道:“有何奏章?”刘诚意道:“僧道比胜,比军门厮杀不同。那军门厮杀的,还按个军令收放,有个号头。这两家赌胜,都是些书符讽咒役鬼驱神,赢了的欢喜,输了的羞惭。臣恐羞惭的击石有火,遣下恶神恶鬼来,却这九间金殿不便。”万岁爷道:“却要预防他两家不致后患,才为稳便。”刘诚意道:“今日僧、道两家须则各要几个官保,才无后患。”万岁爷道:“依卿所奏。卿且退班。”刘诚意下班。即时传下旨意,说道:“今日僧道赌胜,着文武班中取保,愿保者书名画字,后有疏虞,连坐不贷。”旨意一到,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成国公朱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英国公张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卫国公邓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看时,只见是定国公徐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
万岁爷心里想道:“天师是我的心腹,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师。”却说这个万岁爷终是个皇王气度,天地无私。看见那个和尚没有个人保,他坐在九龙墩榻上,连声问道:“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一连问了几遍,只见班部中鸦鹊不鸣,风停草止。原来张天师住在龙虎山中,自从汉朝起,传留到于今日,根深名大,而且屡次遣将驱兵,人人晓得,故此保的多,料定了张天师决无大疏失。若是那个和尚,他本等是个北方来的僧人,不知他在哪个破庙里居住?他的嘴儿又硬,口说的无凭,倘有疏虞,他哪里又来顾我?故此不保和尚的多。这叫做是个“扶起不扶倒”。万岁爷问得发性,坐在九龙墩塌上问道:“怎么保和尚的不见出来?”只见文武百官中间,也有说道:“哪个敢保和尚?”也有说道:“媒人不挑担,保人不还钱。保了僧人,终不然就要兑命。”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头欺腊雪,鬓压秋霜,说道:“老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这个老臣还是洪武爷未登龙以前的人物,今年寿登九十三岁,学贯五车,才倾八斗,本贯太平府当涂县人氏,现任大学土之职,姓陶名某,愿保僧人。他一边写着保状,一边问着僧人说道:“你实实的叫做个甚么名字?我好保你。”长老道:“我俗姓金,号为碧峰,叫做个金碧峰长老。”陶学士说道:“我定保你了。”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一位青年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是诚意伯刘某,愿保僧人。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两家赌胜,俱有了保官。只见文官武将议论做一坨儿,说道:“今日这桩事,保天师的虽多两员,却都是我辈中人物也;保和尚的虽少两员,这两员却有许多的勾当。怎见得有许多的勾当?陶学士年将百岁,多见多闻;刘诚意善知天文,能察地理,通达过去未来。这两位高人倒保了和尚,莫非和尚今日有几分赢了?”内中又有人说道:“张天师却不是等闲之人,你不记得洪武爷朝里,他与铁冠道士赌胜,四九天道,他还借转来做个三伏天道,去绵袄,更汗衫,有旋天转地之力,何愁一个和尚。”内中也有说道:“不必耽忧,顷刻便见。”只见天师传下号令,仰上、江二县,要不曾见过女人的桌子,用七七四十九张;要不曾经过妇人手的黄绒绳,用三百根;要向阳的桃树桩八根;要初出窑门的水缸,用二十四只;要不曾经禽鸟踏过的火炉,用二六一十二双;要没有妻室的高手丹青,用六十名;重唇红齿白的青童,用五十六名;要不曾开篓的符水纸,用千百余张;要朝天宫平素有德行的道官,用一百二十名;要神乐观未出童限的乐舞生,用六十名。辰时出牌,限巳时初刻一切报完,如违以军令施行。
却说上、江两县俱是有能干的清官,两县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汉,照牌事理施行,即时搬运到皇城里面去了。天师就于九间金殿上立坛,把那桌子一张上叠一张,叠得有数丈之高。黄绒绳周围匝匝,捆的捆,缠的缠。把个桃树桩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方位摆开来,用八个青童,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槌儿不住的打。用丹青手彩画了五方五帝凶神旗号,一按东方甲乙木,立着青旗,旗上画的青龙神君;二按南方丙丁火,立着红旗,旗上画的火德星君;三按西方庚辛金,立着白旗,旗上画的白虎神君;四按北方壬癸水,立着皂旗,旗上画的黑杀神君;五按中央戊己土,立着黄旗,旗上画的灵官神君。把那二十四只水缸,按二十四气摆开来,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棒儿不住的把水来搅。把那二十四座火炉,跟着二十四只水缸,一只间一坐,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了甲马,手里拿着扇儿不住的把火来煽。叫那朝天宫一百二十个道官,口里诵着《黄庭经》。叫那神乐观六十名乐舞生,口里吹动着响器。坛下许多飞报道情,还有许多拾遗补缺。天师原是个肯爱奢华的,把个皇城收拾得像个极乐天庭一般的景象。
坛场已毕,请天师临坛。天师斋戒沐浴,越宿而来。来到坛下,直上到桌子顶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初然临坛,还是五更时分,那时节万里无云,一天星斗;到这早晚,已自天色渐明。天师在桌子上撮弄得紧,道官在两边念呱得紧,乐舞生在四下里吹打得紧,搅水的搅得紧,煽火的煽得紧,打桩的又打得紧,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没奈何。只见西北方一朵黑云漫天而上,皂旗已是得了风,风儿渐渐宣,云儿渐渐慢,立地里天昏地黑。文武百官说:“这早晚要个天神下来,何难之有。”早有个当驾的官奏上万岁爷,说道:“此时天昏地黑,怕走了和尚。”万岁爷传下旨意:“关了皇城四门,不许走了和尚。”
却说朝内文官武将,大约有四百多员,这四百员文武官员,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道士的?又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和尚的?做道士的看见天师这等作为,其心大喜;做和尚的看见天师这等夸张,心上也却有一点……恰好就有—个官长,山南人氏,现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职,姓陈名某,他有七个公子,第六个公子华盖星照命,也在善世法门中。这个陈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师处,心上分明要去作兴那个僧家,却又不见个和尚在那里。东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哪里?”西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哪里?”
毕竟不知这个侍郎老爹寻着那个和尚,还是怎么样儿作兴他,不知那个和尚得了这个侍郎老爹作兴,还是怎么样儿显圣,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张天师坛依金殿金碧峰水淹天门诗曰:
你是僧家我道家,道家丹鼎煮烟霞。
眉藏火电非闲说,手种金莲不自夸。
三尺太阿为活计,半肩符水是生涯。
几回远出游三岛,独自归来只月华。
这一首诗也是说道家要胜僧家之意。
却说陈侍郎各处去找和尚,忽有一个年家用手一指,说道:“那玉阑杆下不是个和尚么?”这个和尚叫做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陈侍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和尚站在玉阑杆下,自由自在,不觉不知。好个陈侍郎,走近前去,举起牙笏,把个长老的背脊上轻轻的点了一点。长老道:“甚么人?”侍郎道:“你也干出你的勾当来也。”长老道:“叫我干出哪一件来?”侍郎道:“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们既与天师赌胜,也像个赌胜的才好哩!”长老道:“怎么像个赌胜的?”侍郎道:“天师立了许大的坛场,站在坛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这早晚天昏地黑,他的神将料应是下来了也。你也须立个甚么法场,书个甚么符验,念个甚么咒语,遮拦着他的天神不降坛场,却才有个赢手。”长老道:“天师有人答应,会立坛场;我贫僧没人答应,不会立坛场。道士会捻诀,我僧家不会捻诀。道士会念咒,我僧家不会念咒。”侍郎道:“普庵咒极能辟邪,你可念些。”长老道:“普庵咒梵语重叠,贫僧不曾学得。”侍郎道:“既不念咒,只诵你家的经典罢。”长老道:“连经也不会诵。”侍郎道:“《心经》又明白,又简易,这是好念的。”长老道:“若是《心经》,在幼年还念得一半,到如今就是悬本也念不清了。”侍郎道:“你还是自幼儿出家,你还是半路上出家?”长老道:“我是自幼儿出家的。”侍郎道:“怎么不从个师父?”长老道:“我也拜过好几个名师来。”侍郎大笑说道:“再不拜过名师,还不知怎么样的。”长老看见这个官长有许多的作兴他,他把个慧眼瞧他一瞧,原来这个人已经五世为男子,到了七世就是地仙。长老心里想道:“待我点他点儿。”说道:“你愁我不会念经,我有两句话儿告诉你,你可听我。”侍郎道:“学生也在门里,怎么不听?”长老道:“你可记得: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上用工夫。若将纸上寻门路,笔尖点没了洞庭湖。”侍郎大惊失色,说道:“你赌了胜,待我来拜你为师。”长老道:“你果是在门之人。”
侍郎道:“这早晚天愁地暗,众天将只在目下降坛,你若是输了,佛门也不好看相。”长老道:“你甚么要紧,这待替我着急?”侍郎道:“我倒为你,你自家越加不理着。这是甚么时候?这如今正在天翻地覆,鬼哭神愁,你要些甚么东西,怎么再不开口?”长老道:“你问得紧,我说了罢。”侍郎道:“是个甚么?”长老道:“待我先寻个物件去取来。”侍郎道:“要寻个物件,或是各牙行去支取,或是官府家去借办,或是朝廷里面去请旨,快当些说罢。”长老道:“这个都不洁净,莫若还是我自家的罢。”侍郎道:“也快当些取出来。”长老把只手到袖儿里面左掏右掏,又问说道:“你高迁的衙门是文是武,还是哪里管事?”那陈侍郎心里吃紧,咬得牙齿咯咯儿响,却又撞遇着这个和尚,就是个绵花团儿,再也抽扯不断,急得他放出声来说道:“你管我甚么高迁,且拿出你的家伙来也。”长老左掏右掏,左摸右摸,摸出一个钵盂来。陈侍郎说道:“你这个师父,原来越发是个碍口饰羞的,这早晚还没有用斋哩?”长老道:“不是用斋。”侍郎道:“既不是用斋,却用些甚么?”长老道:“要些水儿。”侍郎道:“要些水儿就费了这许多的唇舌。”
恰好的有一个穿白靴的走将过来,侍郎问他道:“你是个甚么人?”其人道:“小的是个巡班的圆牌校尉。”侍郎道:“你替这师父舀些水来。”那校尉掣着钵盂就走。长老连声叫道:“舀水的快转来!”侍郎道:“老师,你忒费事,与他舀水去罢,怎么又叫他转来?”长老道:“你不晓得我要的甚么水。”那校尉倒也是个帮衬的,连忙的转来说道:“你要的甚么水?”长老道:“你把洗了手脚的水不用舀。”校尉道:“小的怎么敢。”长老道:“缸盘里的水不用舀,房檐儿底下的水不用舀,养鱼池里的水不用舀,沟涧里的水不用舀。”侍郎急得没奈何,说道:“老师只管说个不用舀的,你把个用舀的水,叫他舀便罢。”长老道:“不是你这个破头楔,这不用舀的水,说到明日,这早晚还说不尽。”侍郎听之,又恼又好笑,说道:“你这等的磨赖,才做得和尚。你还是要些甚么水?”长老道:“我要个没根的水。”那校尉听见“没根”两个字,放下钵盂,望外就走。侍郎道:“你且站着,怎么就走?”校尉道:“树木便有根,竹子便有根,不曾见个水说甚么有根没根,我不会舀,得另寻一个来舀罢。”侍郎又问道:“同是一样的水,老师怎么讲个有根没根的言话?”碧峰长老道:“那长流的活水,通着江海,这就叫做是没根。”那校尉晓得了没根的水,拿起钵盂又走。长老又叫道:“舀水的快转来!”侍郎道:“老师,你怎么这等三番两次叫人转来?”长老道:“还有话不曾说得完。”校尉又转来道:“请说完了,待我舀去罢。”长老道:“舀水时,左手舀起,就是左手拿来,不要放到右手里去;右手舀起,就是右手拿来,不要放到左手里去。行路之时,不要挨着那里,不要靠着那里,也不要站住在那里,一竟捧着到我贫僧面前来,这才是没根到底。”那校尉连声道:“晓得,晓得!”急忙的就走。长老又叫道:“舀水的还转来!”侍郎也厌烦了,不去问他。只是那个校尉有缘,又跑转来说道:“还有甚么吩咐?”长老道:“你拿这个钵盂去舀水之时,止好在钵盂底上皮皮儿一层,多了便拿不起来。”校尉说道:“晓得,晓得!”却急忙的离了九间金殿,出了五凤楼前,直走到玉河之上。校尉心里想道:“这个水直通江海,却是个没根的,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儿来。”心里又想道:“那长老吩咐道,舀多了水,便自拿不起来,看将起来,这个钵盂只有恁的大,我的膂力可举百钧,怎么会拿不起来?我且把个钵盂满满舀了,看是何如。”果真的舀满了,便就拿不起来,那怕你两只手,那怕你尽着力,只是个拿不起来;去了些,还拿不起来;又去了些,还拿不起来;再又去了些,还又拿不起来;一直去到底儿上只有皮皮的一层,方才拿将起来。这个校尉也就晓得这个长老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只见他一只手举起钵盂,两只脚跑着路,又不敢偷闲,又不敢换手,一直拿到长老面前来。拿得那个校尉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长老说道:“放在地上。还要柳枝儿两根。”好个校尉,放了钵盂,转身又取了两根柳条儿递与长老,也不辞而去。
长老把个赌胜只当个耍子儿,把个指甲挑出一爪甲儿水来,放在砖街之上,写了个“水”字,左脚踏了;把个钵盂放在右壁厢,柳条儿担着右脚踏着。侍郎说道:“你也立个坛场,做些手法。”长老道:“我也没个坛场,况且没个手法。”侍郎道:“你不要碍口饰羞的,你就用一百张桌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张椅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口水缸,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个火炉,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桩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面五方旗号,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讽经,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青童,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军劳,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担千张马甲,也是有的。”长老道:“这都是天师用的,贫僧用它不着。”侍郎道:“既用不着时,却怎的能取胜?”长老道:“我这钵盂儿的水就够了。”侍郎叹上一声,说道:“箭头不行,送折了箭杆,也是没有用处。”长老道:“不消你发急,我这里自有个处分。”侍郎也没奈何,告辞长老,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赌胜,张天师在九间金殿上立了坛场,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心腹,也有念谣歌的,也有唱道情的,都只是助张天师的兴。金碧峰长老站在玉阑杆之下,只作不知。天师又意大心高,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长老看见那一天的云,向东南上渐渐的散了,天晴气清,知道天师有些不肢节了,伸起手来,指着桌子上高声大叫,说道:“张天师,你也遣下天神来,待我贫僧取下六阳首级与你哩!”一连叫了两三声。那天师自从五鼓上坛作法,到了日中,还没有些甚么证明功德,恰又听见和尚在坛下扬言,心下也有几分不自在了。传下一个法令,吩咐诵《黄庭经》的且把《黄庭经》歇了,吹打的且把乐器歇了,只许五方磨旗校尉磨动五方神旗,他自家在七七四十九张桌儿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诀,念着咒,法用先天一气,将用自己元神,忙忙的取出令牌,拿在手里,连敲三下,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马、赵、温、关赴坛!”天师还是有些传授,果然的又是东南雾起,西北风生。真好一阵大风!有一律秋风诗为证,诗曰:
白帝阴怀肃杀心,梧桐落尽又枫林。
江芦争刮盈盈玉,篱菊摇开滴滴金。
张翰弃官知国难,欧阳问仆觉商音。
无端更妒愁人睡,乱送孤城月下砧。
此时正是太阳当顶,午牌时分,被这个风一阵刮一阵,直刮得天日无光,伸手不见掌,面前不见人。百官们多半是天师的心腹,哪个不说道神将即刻降坛,哪个不说道和尚却赌输了也!朝廷看见这个天昏地黑,也怕走了和尚,差许多的官围住了云路丹墀。那丹墀中高照点了一百二十对。那高照又有些妙处,也不知是生来的好,也不知是制作得好,风越大,灯越明。话说这个灯倒不怕风,只是天上的云倒有些怕风。原来刮得风大,把个黑云都吹将去了。一时间云开见日,正交未时,太阳当空,万里明净,没有了云也罢,连风也没有了些。天师心上的官员又说道:“似这等万里无云,神将想是半路上回去了。”张天师在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激得只是暴跳,浑身是汗,直透重衣。心里又激得慌,太阳又晒得慌,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又烧一道,一道未了,又烧一道,一气儿烧了四十八道。符便烧了四十八道,天将却不曾见有半只脚儿下来。碧峰长老对着那个桌儿上高声大叫道:“我把你当个神仙的后代,祖师的玄孙,原来尽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只这三日费了朝廷多少钱粮,你这惫懒的道人,怎么敢与我真僧赌胜?我欲待赢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又恐怕动了戒杀之心;我欲待饶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却又没有些甚么还你的灭僧之罪。也罢,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自古道,‘饶人不是痴,痴汉不饶人。’我且饶了你罢,我自回名山去也!”道犹未了,浑身上金光万道,原来这个和尚早已有影无形了。
众保官一齐上殿,面见万岁爷爷,齐声奏道:“今日僧、道赌胜,和尚早已回名山去了。”万岁爷道:“僧、道两家,哪个赢?哪个输?”众保官说道:“张天师符牒烧了四十八道,并不曾见个天将赴坛。那僧家说道:‘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我且饶了你罢,我自回名山去也!’”万岁爷道:“僧家饶得他,我这里却饶不得他。我若饶了天师,护相容隐,怎么叫做个王法无私?”即时传下旨意,着锦衣卫掌印官即将张真人捆下坛场,前赴市曹处斩,献上首级毋违。一声叫斩,文武百官都吊了魂。只见三尺剑从天吩咐,一群虎就地飞来,划喇喇推下人去,血淋淋献上头来。这个君王的旨意,就是一百张口也难分辩。一旁绑下天师,一旁开刀要斩。天师口口声声叫着:“冤枉!”万岁爷是个不嗜杀人之君,听知天师口叫“冤枉”,诚恐他屈死不明,即时又传下个旨意,权赦天师上殿分理。天师上殿,万岁爷道:“你今日赌胜不见胜,欺侮朝廷,怎么叫做冤枉?”天师说道:“臣有飞符五十道,才烧了四十八道,还有两道飞符不曾烧。赦臣两个时辰的死罪,臣再登坛,遣神调将;若是再无天神降坛,那时斩臣首级,臣死甘心。”圣旨一道,准赦张真人两个时辰死罪。
天师再上七七四十九张桌儿上去,也没有个人去打桃树桩,也没有个人去磨五方旗,也没有个人去动水缸儿里的水,也没有个人去煽火炉儿里有火,也没有个道官去念《黄庭经》,也没有个道士去吹动乐器,只是自家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蜢踏了一会。却又取出那个令牌来,拿在手里,连敲三下,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马、赵、温、关赴坛!”敲了三下令牌,急忙里把个飞符烧了两道。猛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声响,响处掉下了四位天神:同是一样儿的长,长有三十六丈长;同是一样儿的大,大有一十八围。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白如雪:
一称元帅二华光,眉生三眼照天堂。
头戴叉叉攒顶帽,五金砖在袖儿藏。
火车脚下团团转,马元帅速赴坛场。
第二位生得黑黑的,黑如铁:
铁作幞头连雾长,乌油袍袖峭寒生。
濆花玉带腰间满,竹节钢鞭手内擎。
坐下斑斓一猛虎,四个鬼左右相跟。
第三位生得青青的,青如靛: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佛袍花一簇。
朱砂发梁遍通红,青脸獠牙形太毒。
祥云霭霭离天宫,狠狠牙妖精尽伏。
第四位生得赤赤的,赤如血:
凤翅绿巾星火裂,三绺髭须脑后撇。
卧蚕一皱肝胆寒,凤眼圆睁神鬼怯。
青龙刀摆半天昏,跨赤兔坛前漫谒。
原来面白的是个马元帅,面黑的是个赵元帅,面青的是个温元帅,面赤的是个关元帅。这四位元帅齐齐的朝着天师打了一个躬,齐齐的问声道:“适承道令宣调吾神,不知哪厢听用?”天师看见了四位天神,可喜又可恼,可恼又可喜。怎么可喜又可恼?若是天神早降坛场,免得赌输与和尚,这却不是个可喜又可恼?怎么叫做个可恼又可喜?终是得了这四位天神赴坛,才免了那锋镝之苦,这却不是个可恼又可喜?天师问道:“我与和尚赌胜,诸神何不早赴坛场?”四位天神齐声答应道:“并不曾晓得天师赌胜。”天师道:“我有飞符烧来,诸神岂可不曾看见?”天神齐声道:“不曾看见。”天师道:“我烧了四十八道,岂可一道也不曾看见?”天神齐声道:“止是适才看见两道。”天师道:“除这两道之外,先烧了四十八道。”天神齐声道:“若说四十八道,诸神实不曾看见。”天师道:“想是天曹哪一个匿按我的飞符不行?”天神齐声道:“天曹谁敢匿按飞符?”天师道:“诸神都在那里公干,不曾看见飞符?”天神齐声道:“今年南天门外大水,就是倒了九江八河,就是翻了五湖四海,浪头约有三十六丈多高,淹了灵霄宝殿,险些儿撞倒了兜率诸天,故此小神们都在南天门外戽水。适才落了早潮,就有两道飞符来到,小神们见之,特来听调。”天师辞谢了四位天将,下坛缴旨。当有圆牌校尉觑着陈侍郎笑了一笑,陈侍郎觑着校尉点一点头。怎么圆牌校尉笑了一笑,陈侍郎点一点头?原来南天门外的大水,就是金碧峰钵盂里的水,金碧峰钵盂里的水,就是圆牌校尉舀的玉河里无根的水。别的耳闻是虚,陈侍郎眼见是实,故此校尉笑一笑,侍郎点一点头。
却说文武百官看见四位天将对着天师讲话,一个个、一句句都传与万岁爷听到。万岁爷听知天将说话,又听知上方有这个水厄,淹了灵霄殿,险些儿撞倒了兜率天,万岁爷道:“天宫尚且如此有水,不知今年天下百姓如何?”满腔子都是恻隐之心。只见天师下坛,俯伏金阶缴旨。万岁爷道:“上界有水,天将来迟,恕卿死罪。只一件来,死罪可恕,活罪又不可恕。”天师道:“既蒙圣恩恕臣死罪,怎么又有个活罪难恕?”圣旨道:“要卿前往西番,取其玉玺与朕镇国,这却不是个活罪难恕?”天师道:“伏乞陛下宽恩,要取玉玺,苦无甚么难处。”圣旨道:“怎么取玺不难?”好个天师,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心里想道:“今日受了这个和尚许多周折,就在取玺上还他一个席儿罢。”回复道:“容臣明日上本,保举一人前往西洋,取其玉玺,全然不难。”圣旨道:“朕要玉玺甚急,明日上本,又费了事,修书不如面陈,就是今日从直口奏罢。”天师道:“依臣口奏,臣保举适才赌胜的和尚,本事高强,过洋取宝,手到宝来。”圣旨道:“适间的和尚也不知其姓名,怎么叫他取玺?”天师道:“陛下究问保官,便知他端的。”圣旨一道:“宣陶学士、刘诚意二卿上殿。”二臣即时俯伏金阶,奏道:“陛下何事宣臣?”圣旨道:“二卿保举僧家,那僧家甚么名姓?”陶学士道:“小臣保状上已经有了,那僧人俗家姓金,道号碧峰,叫做个金碧峰和尚。”天师道:“就是这个金碧峰下洋取宝,手到宝来。”刘诚意道:“天师差矣!朝廷要玺,你无故奏上朝廷,灭了和尚;今日你赌输与和尚,又保举和尚下西洋,你这还是侮慢朝廷?你这还是颠倒和尚?”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张天师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又吓出来了。
只见金阶之下,一字儿俯伏着四位老臣。上问道:“四位老臣是谁?”原来第一位是成国公朱某,第二位是英国公张某,第三位是卫国公邓某,第四位是定国公徐某。四位老臣说道:“天师既灭和尚,又保和尚,一功一罪,伏乞天恩宽宥则个。”圣旨道:“怎么见得该宽宥?”他四位老臣道:“因是天师灭却凡僧,才得圣僧;若不是灭却凡僧,怎么得这个圣僧?功过相抵,伏乞宽恩。”圣旨道:“依四卿所奏,赦天师无罪。只是那僧人不知何处去了,到哪里去寻他来?”天师道:“小臣有个马前神算,容臣算来。”圣旨道:“着实算来。”天师笑了一笑,说道:“臣算他在西北方五台山文殊师利寺里讲经说法。”圣旨道:“你会算他居住,怎么不会算他本事,又和他赌胜?”天师道:“臣已经算他四卦。第一卦算他是个廪膳生员;第二卦算他是个王府殿下;第三卦算他是个乞丐之人;第四卦算他是个九十八九岁的老儿,倒有个八十七八岁的没趿的妈妈随身,所谓阴阳反复,老大的不识得他。”刘诚意道:“天师满肚子都是算计人的心肠,怎怪得阴阳不准!”圣旨一道:“着张真人明日五鼓进朝领旨,前往五台山钦取金碧峰长老无违。百官散班,钦此。”
文武百官出朝,天师也就出朝。那保天师的四位老臣说道:“适来的和尚,就是属起火树的。”天师道:“怎见得?”那老臣道:“你不曾看见他响的一声,就上天上?”那两个保僧人的大臣说道:“那长老是个骑硫磺马的。”天师道:“怎见得?”那大臣道:“你不看见他屁股里一漏烟?”只见一个吏部侍郎姓陈,听见这些国公学士都在取笑,说道:“今日的和尚,倒是个熟读嫖经的。”众官道:“怎见得?”陈侍郎道:“你不看见他得趣便抽身?”只是一个圆牌校尉,在陈侍郎马足之下走,他也说道:“这个和尚不但是熟嫖经,《大学》、《中庸》也熟。”侍郎道:“怎见得?”校尉道:“老爷不曾看见他的钵盂里的,是个今天水一勺?”却又大家取笑了一会。各人归衙,不觉转身便是半夜,便是五更,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进朝领旨。
却不知天师领了旨意,取得碧峰长老有功无功,却不知碧峰长老知道天师领了旨意,取他来也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张天师倒埋碧峰金碧峰先朝万岁诗曰:
天仗宵严建羽旄,春云送色晓鸡号。
金炉香动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
戎服上趋承北极,儒冠列侍映东曹。
太平时节难身遇,郎署何须笑二毛。
这诗单道的是早朝的。
却说僧道赌胜,过了明日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早已在午门见驾。朝廷爷和文武官议了国事,宣上天师,付了他一道钦旨,又付了他一面金牌。万岁爷道:“南京前往五台山有多少程途?”天师道:“有四千六百里。”万岁爷道:“你怎么晓得这个程途?”天师道:“臣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道途远近,无不周知。”万岁爷道:“你今日去,几时回朝?”天师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万岁爷道:“四千多里路程,怎么得这等的快?”天师道:“大凡钦差官,旱路驴一头,要登山度岭;水路船一只,要风顺帆开。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万岁爷道:“莫非卿家有个缩地的法么?”天师道:“也不是缩地法,臣骑的是条草龙,腾云驾雾,故此限不得路程。”万岁爷道:“既如此,快去快来。”天师辞了圣上,出了午门,讽动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龙,云惨惨,雾腾腾,起至半天之中,竟往五台山文殊寺而去。却说碧峰长老坐在法台上讲经,早已就知其情了,即时按住经典,离了法台,心里想道:“这个天师尽有二八分镂锼我也。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么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像个和尚家的勾当;我若是不去,佛门又不得作兴。”沉吟了一会,设了一计,叫声:“家主僧上来,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一面金牌,钦差的就是张天师,特来此中取我进朝,去下西洋取其国玺。天师心怀不良之意,我设一个妙计搪抵天师。你们大小和尚依计而行,不可违拗,误事不便。”众和尚齐声念上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弟子们谁敢执拗。”长老对家主僧附耳低声说道:如此如此。长老起身便走,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两个说道:“师父也教我们一教,却好回复天师的话语。”长老道:“你两个跟我来也。”一个师父,一个徒弟,一个徒孙,慢摇慢摆,一直摆到那海潮观音殿里去了。师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东一首入定,徒孙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萧寺楼台对夕阴,淡烟疏雾散空林。
风生寒渚白苹动,霜落秋山黄叶深。
云尽独看晴塞雁,月明遥听远村砧。
高人入定浑闲事,一任纵横车马临。
却说张天师收了云雾,卸却草龙,落将下来,撇过五台山,竟投文殊师利的古寺而来。才进得寺门,天师高声叫道:“圣旨已到,和尚们快排香案迎接开读。”只见走出一干僧人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长长矮矮,一个人一个白瓢帽,一个人一身麻衣,一个人腰里一条草索,一个人脚下一双草结的履鞋,大家打伙儿抬着佛爷爷面前的一张供桌,就是佛爷爷座前的花瓶,就是佛爷爷座前的香炉,迎接圣旨。天师大怒,骂说道:“你这和尚家,这等意大,你们终不然不服朝廷管罢。”众和尚说道:“怎么说个不服管的话?”天师道:“既是服管,你寺里还有一个为首的僧人叫做个金碧峰,怎么不来迎接?你们这些众和尚,怎么敢这等披麻带孝出来?”众僧说道:“钦差老爷息怒,实不相瞒,金碧峰是我们的师祖师父,我们是他的徒子徒孙。”天师道:“他怎么不来迎接圣旨?”众僧说道:“他前日来到南京,和钦差老爷赌胜,受了老爷许多的气,回来本寺,转想转恼,不期昨日三更时分,归了西天。”天师道:“你看他这等的胡说!他是个万年不能毁坏之身,怎么会死?”众僧说道:“钦差老爷不信,现今停柩在方丈里面。”天师心上却有几分不信,拽起步来,望方丈里面竟走。
走进方丈门来,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盖上钉了四个子孙钉,棺材头上搭了一幅孝幔,棺材面前烧了一炉香,点了两枝蜡烛,供献了一碗斋饭。天师见之,大笑了一声,说道:“金碧峰不知坐在那里,把这个假棺材反来埋我哩!”众僧道:“棺材怎么敢有假的?”天师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开来看着。”说声:“打开来看着。”吓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觑。天师心下越加狐疑,叫声:“着刀斧过来。”连叫了两三声。众僧人没奈何,只得拿刀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师叫声:“开棺!”没有哪个和尚敢开。天师叫着这一个开,这一个说道:“我是个徒弟,敢开师父的棺材?”叫着那一个开,那一个说道:“我是个徒孙,敢开师公的棺材?”天师看见你也不开,我也不开,心里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来,举起个斧子。好个天师,两三斧子,把个棺材劈开来了。开了看时,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个金碧峰,条条直直,睡在里面。天师道:“敢是活的睡在里面谎我们?”伸只手到里面去摸一摸,只见金碧峰两只眼闭得紧如铁,浑身上冷得冷如雪,果真是个死的。天师心上又生一计,说道:“怕他敢是个闭气法?我若是被他笼络了,不但辜负了数千里而来,且又便饶了他耍着寡嘴。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个楔,免得个他日噬脐,悔之无及!”
只见众和尚说道:“钦差老爷,你眼见的是实了,俺们师父果真是个死尸么?”天师面上铺堆着那一片假慈悲来,说道:“我初见之时,只说是个假死,哪晓得真个是他死了。他今停柩在家不当稳便,我和你埋了他罢。”众和尚说道:“怎么要钦差老爷埋我们的师父哩?”天师道:“你们众人有所不知,你师父在南京与我赌胜之时,蒙他饶了我的性命,我却无以报他活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坛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爷为师。今日你们的老爷归天,我该有一百日缌麻之服。我有服的师弟,肯教他暴露尸骸,死而不葬?故此你们也趁我在这里,大家安埋了他,岂不为美!”天师是个钦差,他说的话哪个敢执拗?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众和尚说道:“但凭钦差老爷。”内中有个不开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师道:“你这个禅寺,可有一所祖陇么?”众和尚道:“有一所祖陇。”天师道:“在哪里?”众和尚道:“就近在山门左侧百步之内。”天师道:“傍祖安葬,这也是个人情之常。”众和尚道:“但凭钦差老爷就是。”天师道:“我与你三五个知事的,先到祖陇上定个向,点个穴,诛个茅,破个土,筑个坑,砌个圹。你众人在寺里,照依每常旧例出殡而来。”天师领了几个和尚,先到祖坟上去了。其余的这些和尚,在寺里敢违背了天师的号令?只得抬出柩来,哭了几声师父,动了几下响器,列了几对幢幡,张了一双宝盖上来。
却说天师到了那祖坟上,亲自点了一个穴,直点在祖坟后高冈之上。众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于天罡有损。”天师道:“碧峰老爷他不比甚么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筑坑砌圹,天师站着面前,吩咐工人方圆广阔止用三尺,直深却用一丈。众和尚道:“钦差老爷,这个坑却筑得有些不尴尬。”天师道:“你们有所不知,碧峰老爷是个圣僧,葬埋之法自与凡僧不同。”及至紖棺入土,天师又揭开棺材来,看了长老的尸首,他便亲手紖着,把个棺材头先下,棺材脚向上,倒竖着在那坑里。众和尚道:“钦差老爷,这却不是个倒埋了?”天师道:“你们都是些俗人之见,有所不知。把他的两脚朝天,却不是踏着云,蹑着雾,轮动就是天堂?若是两脚朝地,起步就蹉了地狱。我这个都是葬埋圣僧之法,载在典籍,你们莫嫌知事少,只欠读书多。”众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里好笑,其余的心里吃恼。好笑的心上解悟,说道:“天师空费了这一段心机。”吃恼的不曾解悟,说道:“天师不该这等样儿待我师父。”怎么家主僧心上解悟?原来碧峰长老预先晓得天师到来,预先晓得天师来时有个不良之意,故此叫过家主僧来,附耳低声,教他见了天师,只说是师父死了;又晓得天师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门之外邻居家里,借了一口寿材,停柩在于方丈之内;又晓得天师一定要开棺验尸,又教他把师父的九环锡杖,安在里面;又晓得天师要倒埋他,教他不要违拗,凭他怎么样儿处分。这都是将计就计,佛爷运用之妙。
碧峰长老领了一个徒弟,又一个徒孙,坐在海潮殿上,高张慧眼,瞧着那个天师那么鬼弄鬼弄,猛然间大发一笑,说道:“喜得我还是一个假死,若是真死,却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却待何如?”长老道:“自古说得好,大丈夫顶天立地,终不然顶地立天。”云谷道:“我和你怎么样儿处分他?”长老道:“有个甚样儿处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见了圣上,教他个一筹不展,满面羞惭。”好个碧峰长老,金光一耸,带着徒弟徒孙,直冲南京,来见圣上。
张天师还不解其中的缘故,倒埋了碧峰,服了这口气,心上老大的宽快。即时间出了文殊寺,离了五台山,讽起真言,宣动神咒,跨上草龙,云惨惨,雾腾腾,起在半天之中,竟转南京而来。
却说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
月转西山回曙色,星悬南极动云霄。
千年瑞鹤临丹地,五色飞龙绕赭袍。
阊阖殿开香气杳,昆仑台接佩声高。
百官敬撰中兴颂,济济瑶宫上碧桃。
却说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碧峰长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个徒子、徒孙安顿在会同馆里,自家竟到午门外来听宣。只见万岁爷和那文武百官,商议了几宗国事,裁定了许多朝政。黄门官奏道:“前日在云路丹墀里面和张天师赌胜的和尚,戴着瓢帽,穿着染衣,一手钵盂,一手禅杖,站在午门之外,口口称道听宣。”圣旨道:“宣字轻了些。不可说宣他,只可说请他。”当驾官传旨道:“请长老进朝。”那长老照旧时大摇大摆,摆将进朝,见了圣驾,也不行礼,只是打个问讯,把个手儿略节举了一举。朝廷待他比初见时老大不同,着实是十分敬重他了,请到金銮殿上,赐他一个绣墩坐下,称他为国师,说道:“朕有金牌淡墨,差着天师前到国师的大刹禅林,可曾看见么?”长老道:“说起天师来,一言难尽。”万岁爷道:“怎么叫做一言难尽?”长老道:“天师虽则是受了钦差,赍了旨意,捧了金牌,来到贫僧荒寺。这都是万岁爷的钧命,他也是出于无奈。若还他的本心,到底是个敬德不服老。贫僧深知其心,是贫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开了贫僧的棺,验了贫僧的尸,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儿,把贫僧倒埋了,才下山来。”万岁爷道:“这个怎么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犹未了,黄门官奏道:“张天师在午门外听宣。”长老道:“万岁爷,着臣另坐在那里,且看天师进朝怎的缴旨,怎的回话。”圣旨道:“叫当值的引这个国师到文华殿上打坐,另有旨来相请。”长老去了,方才传下旨意,宣进天师。只见天师头戴三梁冠,身穿斩衰服,腰系草麻绦,脚穿临江板,做个哭哭啼啼之状,走进朝来。万岁爷明知其情,故意问他说道:“天师,你这重服还是何人的?若论宪纲,除是父母的嫡丧,见朕乞求谕葬,乞求谕祭,方才穿得重服进朝;若是外孝,再没有个戴进朝来之理!”天师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师的。”万岁爷道:“怎么师父也有这等的重孝?”天师道:“天地君亲师,人生于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为着家师,戴此重孝。”万岁爷道:“是哪一位令师?朕闻得卿是家传的本事,并不曾从游着甚么令师。”天师道:“就是前日赌胜的金碧峰家师。”万岁爷道:“你两家誓不两立,岂有个从他为师之理?”天师道:“自从前日赌胜,蒙他饶了臣的六阳首级,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为师。”万岁爷道:“金碧峰是你的师,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终不然金碧峰有甚么不测之变?”天师道:“金碧峰归到五台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归去了。”万岁爷道:“你去时可曾见他面么?”天师道:“去迟了些,不曾得相见。”万岁爷道:“你怎么样尽个礼儿?”天师道:“小臣说那一切拜哭之礼,俱属虚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今日碧峰家师已死,臣无以为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亲自定的向,点的穴,诛的茅,破的土,筑的坑,砌的圹,安葬了他,然后回转南京,今日见驾。”万岁爷道:“金碧峰和你骤面相识,今日无常,你倒殡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显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禄,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却怎么样儿相待朕来?”天师哪晓得万岁爷的意思,只要奉承得万岁爷喜欢,高声答应道:“万万年龙归沧海,即如待师父一同。”万岁爷道:“似这等说起来,连朕也要倒埋了!”天师听知得“倒埋”两个字,把那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又吓出来了。
万岁爷道:“天师,你也不要吃惊,只有一件,没有了这个和尚,怎么得这个传国玺归朝?”天师道:“没有了这个人,委是难得其玺。”万岁爷道:“别的和尚可去得么?”天师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没有这等一个僧人。”万岁爷道:“你昨日到五台山去了,又新到了一个和尚,也道你不合灭僧,也要与你赌胜。”天师心里想道:“这莫非是我命里犯了和尚星划度?不是划度,怎么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朝着圣上问道:“这新来的和尚,现在哪里?”圣上道:“现在文华殿打坐。”天师道:“宣来与臣相见何如?”圣上道:“你再不可又与他赌甚么胜。”天师道:“谨遵明旨,再不敢有违。”
金銮殿上传下一道旨意,径到文华殿宣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远远的走将来,这天师远远的就认得了。却认得是个甚么人?原来是天师的家师,已经倒埋了的。天师认得是个金碧峰,羞惭满面,冷汗沾衣,心里想道:“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会起来?”长老看见天师,问道:“天师,你这浑身重孝,为着哪个来?”天师无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脱了斩服,解了孝绦,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围了软带,合着掌,望长老尽礼,也学僧家打个问讯。长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么不拜我?”天师道:“弟子低头便是拜。”长老道:“徒弟倒埋师父,得其何罪?”天师满口只说:“是,不敢,不敢!”长老道:“倒埋还是报德,还是报仇哩?”天师道:“今后弟子再不敢胡为,望乞赦罪。”
圣上道:“国师请坐,朕有一事请问。”长老坐下了,回复道:“愿闻。”圣上道:“国师俗姓金,禅号碧峰,可是哩?”长老道:“是姓金,是号碧峰。”圣上道:“朕常见出家人须发落地,国师何为落发留髯?”碧峰长老道:“贫僧落发除烦恼,留须表丈夫。”万岁爷听见他这两句话,心下老大的重他,却就把个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说道:“朕请国师进朝,有一事相说。”长老道:“悉凭圣旨。”万岁爷道:“朕有传国玉玺陷在西洋,曾有阴阳官奏朕,说道:‘帝星出现西洋。’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国玺,须烦国师下海去走一遭,国师肯么?”长老道:“须是天师才去得。”天师道:“还是国师才去得哩!若论小臣祖宗传授的,不过是些印剑符水,止可驱神役鬼,斩妖缚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须索是斩将搴旗,争先陷阵,旗开取胜,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么去得!”长老道:“贫僧是个软弱法门,就只会看经念佛。况且领兵动众,提刀杀人,却不是个和尚干的勾当。”圣旨道:“怎么要国师领兵统众,提刀杀人?只求国师前去,大作一个主张便足矣。”长老道:“既是只要贫僧做个证明功德,贫僧怎敢有违。只是天师也躲不得个懒。”圣上道:“天师也要去。”天师道:“小臣去了,龙虎山中没有了人。”长老道:“天师之言差矣!岂不闻‘为国忘家不惮劳’?”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把个天师就撑得他哑口无言,只得应声道:“去,去。”圣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长老道:“十万八千有零。”圣旨道:“此去西洋从旱路便,从水路便?”长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国并没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从水路便。”圣旨道:“此去路程,国师可晓得么?”长老道:“略节晓得些。”圣旨道:“国师晓得路程,还是自家走过来?还是书上看见来?”长老道:“贫僧是个游脚僧,四大部洲略节也都是过来。”圣上听见他说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惊异地说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凭据?”长老道:“有一道律诗为证。”圣旨道:“律诗怎么讲?”长老道:
踏遍红尘不计程,看山寻水了平生。
已经飞锡来南国,又见乘杯渡北溟。
花径不知春坐稳,松林未许夜谈清。
担头行李无多物,一束诗囊一藏经。
圣旨道:“国师既是记得这些路程,可略节说来与朕听着。”长老道:“天师也是晓得的,相烦天师说罢。”天师道:“我已曾说过来。”圣旨道:“虽说过来,朕久已忘怀了。”长老道:“口说无凭。贫僧有个小经折儿奉上朝廷龙眼观看。”圣旨道:“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奉上朝廷。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一个经折儿尽是大青大绿妆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儿,注着某山。绿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儿,注着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儿,注着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儿,注着某海。一个圈儿是一国,圈儿里面有行小字儿,注着某国。一个圈儿过了,再一个圈儿,一个圈儿里面,一行小字儿,注着某国某国。画儿画得细,字儿写得精。龙颜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国师多承指教了!万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声:“近侍的,你接着这本儿,把路程还念一遍与我听着。”长老道:“还是贫僧来念。”圣上道:“从上船处就说起。”长老道:“上船处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转过来就是金山。”圣上道:“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长老道:“便是。过了金山,就出孟河;过了孟河,前面就是红江口;过了红江口,前面就是白龙江;过了白龙江,前面却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万岁的锦绣乾坤浙江、福建一带;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过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两广、云贵地方;左手下是交趾。过了交趾,前面就是个软水洋;过了软水洋,前面就是个吸铁岭。”万岁道:“怎么叫做个吸铁岭?”长老道:“这个岭生于南海之中,约五百余里远,周围都是些顽石坯。那顽石坯见了铁器,就吸将去了,故此名为吸铁岭。”圣旨道:“水底下可有这个吸铁石么?”长老道:“这五百里远近,无分崖上水下,都是这个吸铁石子儿。”圣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却怎么过去?”长老道:“也曾自有个过的。”圣上道:“多谢国师,但不知那个软水洋还是怎么样儿的?”长老道:“这软水洋约有八百里之远,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载筏,无论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这个水,其性软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着底而沉。”圣上道:“似此软水,明日要下西洋,却怎么得过去?”
却不知这个软水还是过得去,还是过不得去;却不知碧峰长老有担当过这个软水,没有担当过不得这个软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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