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逼宫(1)
如今的岑煅凡事都要多想几分,尤其在面对岑融时。他察觉这是岑融的试探,等岑融停口后,他略略一忖,认真回答:“回官家,我确实见过喜将军,那时候西北军统领还是张越。我带随从潜入金羌大营,不料被早有防备的雷师之擒获。”他笑得无奈:“我记得张越还因此参了我一本,说我目无军纪。”
岑融看他两眼,点头道:“确有此事。”“我若真跟金羌有什么往来,又怎会杀了雷师之,还砍下他的头来?”岑煅朗声大笑,“不知是谁嚼的烂舌头,让他到封狐城去看看,要真能在马场里找出什么高头大马,我便把这将领之位让了给他。”
岑煅喝下一口茶,很快又说:“官家……”
岑融微微一笑:“生分了,就同以前一样叫我三哥吧。”“那成,三哥,还有马不?”岑煅面上挂着与以往毫无二致的笑,就着岑融这个话题追问,“我听说广仁王的军队在南疆赤燕买了不少马,北军那边跟北戎关系缓和,也能买马,偏就西北军对着金羌,也没有买马的途径。三哥若是有马,再多给我一些吧?尤其是莽云骑,需要好马、骏马,可如今都是些西北军中服役多年的老马,不成的。”
他说白霓回到西北军后,看到那些老弱马儿,几乎天天逮着自己责骂。说他没本事,连一匹好点儿的马都无法给西北军找回来。说到动情处,岑煅也不免唉声叹气,情绪低落。
而他越是不掩盖情绪,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看起来就更为真实。在岑融的印象中,岑煅一直都是这样的五弟,心思不重,更谈不上什么心机。
岑融心想,这样的蠢人,我防备他做什么?
茶喝完了,事儿也说完了,岑融要岑煅留下用膳,岑煅却说妻子身体不适,得回家照顾。辞别岑融离宫后,岑煅长长松了一口气。有贴身随从低问:“今日去谢先生家么?”“不去了。”岑煅说,“回府吧。”
暮色侵染梁京屋舍,四面煌煌,如一场大火暗暗燃烧,天上地下铺尽了金红之色。岑煅骑马慢行,在马儿身上擦去手心冷汗。
他选择相信杨执园的话,但今日岑融流露的一丝杀心,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此时谢元至家中,殷氏与童子摆好了饭食。乐泰等人与谢元至一番长谈,人人面色凝重,不愿留下吃饭,纷纷告辞。靳岄惦记独自在家中的贺兰砜,也同谢元至辞别。临走时他抬眼看了看沈灯,沈灯与殷氏微笑告别,他能从殷氏眼中窥见一丝残余的泪意,却看不出什么详细前情。
似乎是知道他心中满是好奇,走到一半,沈灯叹道:“总看我作甚?想问我跟你师娘的关系?”
不出靳岄所料,殷氏果真是曾对沈灯有过茶饭之恩的人。
殷氏闺名殷小远,父母双亡,从小随父亲旧友殷谷游历江湖,学过一些挺漂亮的功夫。沈灯年轻时行为莽撞,招惹了不少仇家,有一回遭仇家追杀,寡不敌众,被砍了好几刀,刀刀致命。仇家见他气息奄奄,扔他在路上便走了。若不是殷小远从集市上回来见到躺在雨水里的沈灯,怕是世上早就没了沈灯这个人。
沈灯说这是茶饭之恩,实则是救命大恩。殷小远把他背回家中,养父殷谷起初不愿救沈灯,发现沈灯身上的明夜堂记认后便改了主意。
靳岄奇道:“那殷大侠也是明夜堂的人?”“……殷大侠……?”沈灯忽然一笑,点头道,“对,他也是明夜堂帮众。见我只剩半口气,自然要秉持同门之谊,救我一命。”
他在殷家那小院中住了三个月。殷家家贫,没空余的床铺,他便和羊儿一块住在羊圈里。殷谷懂得医术,常给他开些奇怪的药,看病的手法有时候是望闻问切,有时候却只点着沈灯的额头,念念有词。
靳岄想起他在驰望原的经历:“……巫者给生病的小羊小马祛除邪气,也是这样做的。”“总之我好赖是活下来了。远姑娘待我极好,我感激她,便对她说,此后凡是她的事情,沈灯万死不辞。”沈灯扭头看靳岄,“……怎么,陈霜还说了别的?”
靳岄忍着笑:“嗯。”
沈灯也不隐瞒:“对,我喜欢她。”
沈灯行事直接,喜欢殷小远便日日去看她,跟她说话,送一些小物件儿,写酸诗,竭尽全力逗她开心。他彼时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少年侠客,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擒获殷小远的心。去的次数多了,连殷家隔壁的姑娘都开始给他绣腰带,偏偏殷小远不为所动。
他思忖反复,把问题归结在殷谷身上。殷谷十分不中意他,常当着他的面提醒殷小远:江湖人干的都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情,不要嫁这样的人。
沈灯气得很,但又无计可施。殷谷毕竟救过他一命,又是明夜堂前辈,他只得忍气吞声。
他当时已经在明夜堂中负责刑罚与纪律,管理严格,明夜堂中的人极为畏惧他。殷谷知道他身份,愈发的在殷小远面前强调他的不好。沈灯气恼起来,对殷谷和殷小远的关系生出好奇,开始偷偷查殷谷的过去。
殷谷虽然加入了明夜堂,但他跟明夜堂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熟悉。沈灯从未见明夜堂的人来拜访过殷谷,也没能从老前辈口中问出关于殷谷的一丝印象。翻查了所有宗卷,沈灯终于在一个小本册里发现了殷谷的记录。“他是在萍洲城的明夜堂分堂入的册。”
萍洲城是江北十二城中最靠近北戎的城池,靳明照过去在北军服役时,曾在萍洲城呆过一段时间。靳岄甚至想起,贺兰金英与父亲的相识也发生在萍洲城。殷谷加入明夜堂时,萍洲城仍是大瑀国土,靳岄奇道:“萍洲城又如何?”
沈灯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我又继续往下查探,发现此人来了大瑀之后便一路往南。我当时是在仙门城受的伤,而他那时候已经在仙门住了许多年。仙门这地方有个特点,稀奇古怪的宗派特别多,装神弄鬼的人容易混口饭吃,就跟北戎的巫者似的。”
靳岄笑道:“你对北戎巫者有什么不满吗?”“我不喜欢北戎的巫者。那殷谷也擅长装神弄鬼。”沈灯顿了顿,又道,“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殷谷与人起争执,错手杀了人,那人是江湖上某位大侠的独子,那大侠来到明夜堂要我们交出人来。我奉命去找殷谷,却发现他带着远姑娘逃跑了。”
沈灯最后在列星江畔的杨河城发现了殷谷的踪迹。他带着殷小远一路北行,似乎想逃回列星江北面。被沈灯拦截之后,俩人打了个昏天黑地,沈灯顾念他的身份,不敢下重手,生怕殷小远难过。但两人年纪相差二十余年,纵然殷谷身手了得,最终也不敌更年轻的沈灯。
殷谷被沈灯重创后,沈灯本想把他带回明夜堂,不料殷小远却跪下哀求,请沈灯放殷谷一命。她自小与殷谷相依为命,已将殷谷看做自己父亲,她提醒沈灯曾对自己有过一个允诺。
沈灯与殷谷父女对峙,踟蹰数日,最后还是收起了刀。“但殷谷必须逃回北戎,他杀了人,不认错也不认罪,明夜堂不能留这样的人,那大侠出了悬赏令,他若还留在大瑀,活不过三天。按照帮派刑规,他离开明夜堂,我就要毁去殷谷身上化春六变的所有功力。”沈灯叹气,“但远姑娘又一次拦住了我。”
殷谷从杨河城回北戎,一路上千难万险。当时正是深秋,掐算时间,他踏过北戎边境时应该是深冬。天寒地冻,他若是毁去全身内力,变作废人,只怕根本熬不过这段寒冷的路途。
殷小远跪下哭求,甚至说出了“我可卖身为奴为妾”这样的话。沈灯心中大恸:他哪里是要一个奴婢或是一个妾侍?而这句话也愈发令沈灯明白,自己恋慕心疼之人,实在是从头至尾,都没有对自己动过心。
那是他进入明夜堂之后第一次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他没有废去殷谷的内力,反倒一路护送,直到殷谷进入萍洲城,最终穿过边线,回到北戎。
靳岄听得出神,两人站在月色里,他忽然生出疑窦:“回到北戎?殷谷……是北戎人?”“是啊,巧得很,你还认得他。”沈灯唇角一勾,“他的北戎名字,叫阿苦剌。”
靳岄登时站定。“北戎人,懂得化春六变,会医术,巫者。岳莲楼和阮不奇一说起这个人,我便知道一定是他。”沈灯说,“殷谷当年是因为受北戎大巫排挤,在烨台待不下去才来的大瑀。远姑娘父母行商,把他带到了萍洲城,他与殷家情谊很深。远姑娘父母离世后,他便照顾起彼时只有五六岁的孩子。一晃眼,竟然已过了这么多年。”
沈灯看着树梢的果子,眯起眼睛,深深呼吸。夜间的清风挟带初秋未消暑气,拂面而过。“我当日送他到边线,他下跪谢我。他年纪比我大,辈分比我高,我把他拉起。他说我人不错,但明夜堂却不辨黑白,他杀人分明有理有据。我嫌他啰嗦,催促他快走。他过了那边线,回头又跪我。他感激我不因他是北戎人而痛下杀手,与我承诺,若日后见到大瑀人,他也一定好生对待。”
沈灯扭头看靳岄:“你觉得他做到了么?”
靳岄满腔澎湃情绪堵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从不相信的命运织就了千丝万缕的大网,将世事人情全都笼罩在内。他不幸是其中一人。他可幸是其中一人。“阿苦剌爷爷……我和贺兰砜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北戎人少见的侠气。”靳岄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灯陪他又走了一会儿,回头笑道:“当初放走阿苦剌,确实是我不情愿之事。”
他回到大瑀,却再也找不见殷小远。数年后才知是那江湖大侠把人掳走,囚在府中狠狠折磨,待殷小远一身恶病,便把人丢进了花街柳巷,贱卖一般。沈灯提刀去杀了半府的人,章漠的父亲带他上武林大会,痛陈那大侠盛名背后的污浊丑事,并以明夜堂为沈灯作保,此事才算结束。
之后,明夜堂倾尽全力找到了殷小远,沈灯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命运缠缚,仍旧与心爱的姑娘擦肩而过。“你知道你的先生因为什么而辞去太傅之职么?”
靳岄:“因为他……他去鸡儿巷寻欢作乐,却不肯付钱,还把人店子给砸了。朝中有人弹他,他也不辩白,直接请辞。”他忽然想起,谢元至请辞后不久便娶了殷氏。“他不能辩白,因为他根本不是去鸡儿巷寻欢作乐的。”沈灯说,“明夜堂找出远姑娘的时候,我不在梁京。等我赶回来才知,原来靳夫人无意从堂主娘亲口中得知此事,十分怜悯远姑娘遭遇。她又不敢拜托别人帮忙,便打算自己拿钱去赎。她带着人去鸡儿巷时,恰好在街上遇到谢元至。谢元至问清原委,认为靳夫人不便在鸡儿巷抛头露面,自告奋勇,代她去了。”
谢元至自然是不能辩白。他赎出殷小远,怜悯她身世可怜,更没打算在朝堂之上陈述殷小远之事。借机辞去官职后,谢元至带殷小远去见岑静书。岑静书察言观色,发觉两人言辞神色中均透露出彼此好意,便趁势拉起了这根红线。
沈灯回京之时,正是谢元至与殷小远成婚之日。章漠的父亲和少年章漠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酒尽时,他也终于放下了。
靳岄万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怔在当场。“京中发生的事情,是远姑娘告诉我我才晓得的。”沈灯低声道,“小将军,谢先生是好人,靳夫人也是好人。远姑娘能有今日际遇,或许也是因为我当日心软,松手放了阿苦剌一命。是这天怜悯我一瞬的善意,才会设计出靳夫人与谢先生,救她出苦海。”
他盯着靳岄映出灯火月色的黑眼睛。“沈灯说话算话。”他低声道,“小将军,此后世事但凡与你、与靳家有关,沈灯万死不辞。”
闷雷在远山中酝酿,电光闪动。这一年的梁京,在六月底迎来了一场时日漫长的大雨。雨连续下了大半个月,令人想起前年发生在沈水下游的可怕洪灾。人们议论纷纷,有仙门、游隶来梁京的商客欲言又止。梁京的人问了又问,他们从沈水下游浮尸遍地,说到泄洪时天地变色的惨状。
一来二去,自然要说到当时在游隶城坐守的岑融。
传言随着风雨,以极快的速度在梁京蔓延:定山堰开闸,死了沈水下游十几万人,是因为彼时的三皇子岑融不肯开沐河泄洪口。他用沈水十几万人命祭祀邪神,改了天命,扳倒梁太师后坐上了天子之位。
百姓哗然。又因为这故事稀奇得厉害,人们不管信或不信,见到人忍不住谈论一番。
流言半真半假,无孔不入,渗透得厉害。朝中大臣们原本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人人不敢擅自提起。如今茶余饭后,言谈晦涩,总要有意无意地互相探问,把流言中匪夷所思之处剥去,官员们眼色闪烁:你听过么?可是真的么?
把这流言告诉岑融的是御史大臣乐泰。
不出他所料,乐泰刚刚说完,岑融立刻暴怒,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是谁说的?立刻给我查办!”
乐泰立刻跪下,愁眉苦脸:“官家,空穴来风,事出有因。这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出来的事儿。”
岑融大吼:“那便倾尽全力查!无论查出什么,绝不姑息!”
乐泰欲言又止。
原来自从盛可亮卸职后,常律寺卿一职换了好几个人,全都做不长久,唯有常律寺少卿这几年来都是卫岩担任,倒是有几分功绩。若要在京内查流言发生之处、传声之人,必须依赖常律寺,可常律寺卿如今空悬,御史台即便有查办的心力,做起事来也不够迅速有效。“那便提拔卫岩。”岑融说,“我见他做事尽心尽力,很是不错。”“我也正有此意,”乐泰又说,“但御史台商议了几回,卫岩一家都在京中,与朝中官员关系千丝万缕,这查起来,确实不好办。”
岑融听明白了:“御史台要推荐谁?”
乐泰抬头:“夏侯信。”
岑融立刻皱眉:“他是梁安崇旧部。”
乐泰回道:“此人虽是梁安崇学生,但一直以来从未在京中任职,是极为边缘之人。我等查办梁安崇案件,也未见梁安崇与其有什么牵连。夏侯信此人在昌良、仙门两城任职时,民望甚高。此人虽油滑狡黠,但做事公正,不偏不倚。”
岑融忽然想起,靳岄似乎对自己说过,此人是能臣。他心中微动:“你认为他可信?”
乐泰:“官家如今正是各处笼络人才之时,何不趁此机会,试一试夏侯信。姑且调他回京,暂任常律寺卿一职,专程查办此次定山堰流言之事。若办得不好,再回他的仙门当城守便是。若是办得好,官家满意……”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岑融一一听了,渐觉有理。乐泰身为御史大臣,能告诉他此番流言,岑融心中对他愈发信任,点头应允。
乐泰告辞时又禀:“此前跟官家奏报过,梁京守军军务懈怠,请调北军建良英将军整顿军务。听闻建将军明日便回到京中。”
岑融漫不经心:“好,设宴款待。他年事已高,此次回京整顿军务,此后便不必回北军去了。”
乐泰走出房门,与守候在外的军部尚书交换了眼色。军部尚书入殿,行礼后细述整顿守军军务的种种安排。
梁京大雨仍旧未停,建良英将军率部归来,把部队留在城外,轻装简从进入梁京。
他回京的第二日深夜,靳岄便冒着大雨,在夜色掩护中叩响了建府后门。
多年后梁京百姓回忆起大元二年的豪雨,总要提起七月廿日。这一日正是白露,梁京城上空滚动着巨大的雷声,深秋的暴雨如同箭矢,狠且重地砸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
皇宫中,岑煅冒雨请见岑融。在殿外等候半个时辰后,全身上下尽已湿透,岑融才召他入殿。
后宫的长廊遮挡了雨水,仍泼湿裙袂与鞋尖。谨太妃带宫人穿过长廊,抵达太后宫中。惠太后见她带来了时令糕点,便将人请入宫内。虽然之前她对谨妃充满敌意,但如今岑融成为天下至尊,她身居太后之位,自然不好再跟她计较。
糕点有岑煅从宫外带过来的,也有谨太妃自己做的。太后笑道:“玹王真是有心。”
说着聊着,她忽然看见了谨太妃身后的一位宫女。那女子瘦削矮小,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太后指着问:“哪里来的生面孔?我怎没见过?”
谨太妃笑道:“是我宫里的新人,姓阮。还不快见过太后?”
那宫女啪地跪在地上,双肩瑟瑟发抖。太后冷笑道:“就这胆子,能成什么事?”
惊雷乍然滚过,宫中一片惊叫,唯有下跪的少女岿然不动。
雷声同样惊动了正与岑煅商谈的岑融。他苦于应付要马要人要钱的岑煅,正是不耐烦之时,被雷声吓了一跳。
忽听殿外宫人高声报:“御史大臣乐泰、各部尚书、常律寺卿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估计也很长,摸下巴
一鼓作气写完它!第章逼宫(2)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本章排版方式有所变化,因情节需要,有大量切换场景的部分。
另外逼宫之后还没有那么快完结,月亮和狼崽还要搞一个大事件。---
惊雷如巨轮碾过梁京上空。雷声余韵似折断树枝,咔咔般脆响,一场浇灭天地的暴雨。
靳岄与章漠坐在玉丰楼最高一层的楼阁上。京中房舍低矮,唯有玉丰楼此处可以看见宫内屋宇。雨水豪泼,令人无法远眺。琉璃瓦失去光泽,天上地下一片茫茫。
因天气太糟,没有客人上门,玉丰楼就开了他们这一桌。俩人也不吃菜,一口口抿着酒。“什么时辰?”靳岄问。“已经开始了。”章漠只简单一答,“你认为你与乐泰这一番布置中,最大的变数是什么?”
靳岄思索良久,默默摇头。他无法预计什么是变数,只盼宫中行动的几方人能灵机应变。他最期盼的,是明夜堂的人不要受到分毫损伤。
按照以往惯例,每日午膳前皇后总会到太后的慈宣殿问好,并陪太后一同用膳。但今日谨太妃在慈宣殿等了许久,不见新容出现。“怎的不见圣人?”谨太妃笑问,“我还专门备了给她的点心,是她家乡最出名的师傅做的。”“新容今日不来。”太后掩嘴打了个呵欠,雨天令人疲乏,言辞无聊的谨太妃更是令她昏昏欲睡,“她如今有孕,身子沉重,这几日雨水太大,我便免了她这些礼节。有什么好吃好用的,一会儿命人送到她那边去便是。”
谨太妃心头一惊,干笑道:“原来如此。”
太后看她:“你找新容有事?”
谨太妃说没有,太后与她又干坐了一阵子,起身称累,下了逐客令。谨太妃起身,一脸踟蹰:“太后……”
太后叹气:“早看出你有事要说。”
谨太妃指着身后那年幼的宫女:“她前几日在宫里看到了一些事情,和后宫嫔妃相关。”
她言辞闪烁,身后少女又一次惊慌跪下,太后左看右看,摒退众人,带几分不耐烦:“说吧。”
殿内只剩三人,那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太后撞上她的眼神,登时一震。还未反应过来,那少女忽然从地上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她身边,一只铁爪似的手箍紧了她的脖子,另一手按住她的额头。这是个随时可以拧断她颈骨的姿势。
太后登时色变,却又不敢出声呼喊。这少女身手极其了得,她怕自己还未喊出一句话已遭不测。但她毕竟在后宫呆了多年,机变迅速,右手飞快一扫,拂落桌上茶杯。
茶杯落地前一瞬,太后忽然整个人往前扑倒——是少女拖着她脑袋跨出一步,茶杯险险落在少女足尖,没有一丝声音,太后被她拖得登时跪倒在地,却又被少女手肘一顶其腰,轻轻卸力,膝盖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只听谨太妃低声道:“不奇,别伤了她。”
少女解下头上发带,把太后双手捆在背后,扔回榻上。她动作迅疾利落,太后满心惊慌:少女不似宫中之人,她对太后的身份毫无敬畏,竟敢拖着自己跪地。太后不敢再乱来,低斥谨太妃名字:“李秀,你和岑煅是想造反么!”
谨太妃神情淡然:“若是不这样做,哪里有姐姐你跪我的这一天呢?”
梁京城外,建良英的部队正率领梁京骁虎营、飞龙营和白鹰营三营的守军徒步进山。
骁虎营统领提醒:“建将军,今日这般大雨,何必进山操练?”
建良英年事已高,须发俱白,但仍精神矍铄,坐在马上腰背笔直,声音更是洪亮:“官家命我整顿守军军务,怎么?你不乐意?”
统领赔笑:“将军言重了,我是担心山泥不稳固,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会出事故。”
建良英勒停马儿。他和守将行在最后,此时抬眼看向蜿蜒的队伍,点头道:“那便命三营停下,不必进山了。”
统领脸上掠过喜色:“好,我这就命他们回头……”“不必,”建良英说,“原地驻留,雨中操练!”
统领急得顿足,眼看建良英下马,连忙紧紧跟上:“将军,纵然您是来整顿军务的,可守军怎可离开梁京城郊?这是……这是……”“是什么?守军依照兵符出动,如今兵符在我手中。我若不经官家旨意,率守军进入梁京,那是谋逆。可我今日是带你们进山操练,三营中已经留了三百人以备不时之需。”建良英回头问,“莫非你是算准了,梁京今日会出事?”
统领脸上淋满雨水,声音发抖:“属下不敢。”
他不再出声阻拦,建良英大步朝已经静立的队伍走去。在两人身后还有几位士兵跟随,其中一位捕捉到统领悄悄递来的眼神。他越走越慢,落在最后,趁众人不备,牵着马儿闪入林中。
雨势太大,那士兵身影很快便消失了。他借着密雨往大营赶去。
半个时辰后,士兵回到大营。很快,营中冲出三骑,两骑左右分散,奔向城外其他两营,一骑穿过大雨往城门奔去。马背上的士兵朝守城军士亮出军牌:“我乃骁虎营校尉,有要事入宫面圣!”
惊雷持续不断,几乎淹没了人声。
此时宫中德政殿内,岑融狠狠一拍书案,厉声道:“御史台好大的胆子!”
乐泰与各部尚书、常律寺卿跪在殿中,他手持一卷奏折,高声诵读。
岑煅立在一旁,不声不响。那折子上所说所写全是岑融的罪状。他过去如何因纠结臣怨,罔顾沈水下游十几万人命,开闸放洪;他纵容毫无官职之平民干涉政务,以谋私利。最重一条罪状,便是他弑父弑君,大逆不道。
岑融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不明不德!岑煅,我倒小看了你,你何时笼络到这么多……”他忽然一顿,眼神扫过殿内众人,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夏侯信,邓白,孙嘉圣,乔英师,你们都是梁安崇学生。”
他一指岑煅,怒吼道:“你与梁安崇果真是一伙!”
夏侯信朗声道:“我等秉义发声,并不因我等从前曾是何人弟子、又受何人恩惠。我等为官多年,心系百姓,敬重先帝。你如此忤逆狠毒,天下人人尽可唾之,我等今日就算死了,也要为先帝挣这一口气。”“欲加之罪,”岑融丝毫不惧,他缓慢落座,“何患无辞。”“常律寺和御史台已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夏侯信说,“你绞杀先帝,是证人杨执园亲眼所见。”
岑融瞳仁一缩,厉声道:“杨执园?!”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数人,最后落在笔直站立的岑煅身上。一切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岑融忽然起身站起,大吼:“来人!!!”
吼声淹没在雨声之中。殿外一片沉寂。
守在德政殿外的内侍与官兵尽数倒在院内一角,已被岑煅的人看管起来。血水渗入草丛泥土,咕嘟作响。
门外的安静令岑融面色剧变。乐泰从怀中掏出一份诏书,放在案上:“官家,这是御史台为您拟好的退位诏书。”
德政殿后,一名瘦小太监瑟瑟发抖。他捂着自己耳朵,但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回头看了眼宫墙,他拼命爬上假山石,艰难翻过去,落到石板铺就的道路上。
宫中静得可怕,他顾不得大雨泼面,拼了命地往前跑。
德政殿外没看到禁军,这恨不寻常。但他知道此去不远就是太后居住的慈宣殿。他跑得越来越急,摔了一跤又匆忙爬起,下巴与鼻子鲜血淋漓,他突然哭了出来,迎着瓢泼大雨边哭边用尚未变化的声音喊:“……救、救——”
话音未落,咚地一声,他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一位身穿禁军服饰的青年落在他身后,把他拖起绑好,扔在角落的隐蔽处。见那小内侍被淋得狼狈,青年随手摘了张大叶子挡在他脸上。
同样身着禁军服饰的沈灯大步走来:“你认得?”
陈霜摇头:“不认识。只不过我当时离宫,也差不多同他一个年纪。”
沈灯忽然按住他肩膀,两人闪进树丛后躲避。身侧长廊上走过一行人,为首的妇人雍容华贵,陈霜只看她发饰衣裙一眼,登时睁大了眼睛。“圣人,太后已经命你不必前去服侍,你何必又……”妇人身旁侍女低声道。“这雷雨天母后睡不安稳。我去看看便回。”新容低声回答,“快走吧,这雨有点儿冷。”
一行人在雨中挑着避雨的廊亭走,抵达慈宣殿外时,新容忽然一愣。
殿外站着几位陌生面孔的禁军与内侍,不见她平时熟悉的人。
内侍还未通传,殿门便打开了,从中走出的是谨太妃。
谨太妃称太后困倦,用完午膳便睡了,又说她和自己谈往事谈得热烈,不舍得让自己离开,醒后两人还要继续说话。“新容不必操劳。等太后醒来我便告诉她你已来过。”谨太妃笑道,“你身子沉重,切莫乱走了。”
新容向她见礼,朝昏暗的殿内看了一眼。“桃英和秋白呢?”她微笑道,“母后歇息时,总要她俩在身边陪着的。”“今日与我说话说得高兴,聊到一些过去的事情,她便让她俩退下了。”谨太妃笑答,“找桃英和秋白是有什么要事么?”
新容摆摆手,忽然抬腿迈入慈宣殿:“不了,我跟母后说句话便走。”
谨太妃一怔,不敢阻拦,生怕被她看出不妥,新容行动飞快,已经转入寝室内。
床上垂挂纱帘,隐约可见其中之人正是太后。新容低声问:“母后,可是身子不适?”
纱帘之后,阮不奇藏身被中,一双手卡在太后后颈。太后不敢出声,全因她衣裳被阮不奇剥个精光,背上抵着冰凉刀尖。自己若是出声,不仅丑态尽现,命也可能立刻交待在这十来岁的小恶鬼手中。新容只带了一个侍女进入寝室,念及她腹中还有龙子,太后踟蹰不定,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开口。
阮不奇在她身后出声,嗓音低沉,跟太后极为相似:“只是困了,你走吧。”
新容又走近一步:“母后,尧儿今日说想你,我晚上带他来看你可好?”
阮不奇想起岑融的孩子单名一个尧字,便应道:“好。我累得很,你不必陪我,回吧。”
新容便退了出去。她与谨太妃告别时说起儿子吵闹,言辞平常亲切。待离开慈宣殿走入长廊内,新容忽然站定,深吸一口气,抓住身旁宫人胳膊。“苏良,速去找皇上,太后出事了。”她低声道,“尧儿近几日生病,母后不会让他冒雨去见。且她最不喜谨太妃,又怎可能在自己入睡时任由太妃呆在身边。如今时辰,官家应该在德政殿,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官家,他会懂的。”
宫人冒雨跑走。新容坐立不安,脸色渐渐惨白。她扭头看向德政殿,眼中掠过一抹惶惑。
若是谨太妃真的对太后下了手,只怕官家也已经受制于人。
新容抢过内侍手中雨伞,冲进了大雨之中。她跑了几步,忽觉腹中沉重,不敢再动,忙拉过两个内侍低声道:“你去寻禁军统领司徒歌,告诉他官家有难,立刻援救!你速去找一匹马儿,出城,去找守军!”
两位内侍白着脸匆匆离开。新容踟蹰片刻,撑伞回头,扶墙快走。
雨雾之中,房顶影影绰绰,两条人影。陈霜问沈灯:“靳岄是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圣人?”“嗯。说是与他姐姐乃旧相识,又帮过他。”沈灯眯起眼睛,“不必管她,任她回宫吧。”
陈霜:“若她再去求援……”
沈灯笑道:“她如今不过是个有孕的妇人,行动困难。除了禁军、守军,还有什么能求援的?只要你我把求援之人拦在宫门,便无人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
雷雨成为了天然的掩护,宫内禁军虽不停巡查,但视野受限,耳中尽是雷声雨声,这大大方便了他俩活动。假扮作禁军而潜入宫中的明夜堂帮众不止这几人,只是各自隐而不发。除非必要,章漠和靳岄都叮嘱,一切都让岑煅的人行动为先。
两人掠过房顶,追那两位内侍而去。
梁京内城,朱雀大道。往日热闹的街上空无一人,雨水疯狂流淌,耳中除了雨声便是雷声。一匹马儿从道上奔来,忽地停住,马上之人勒紧马头。“什么人!”马上将领怒喝,“我乃骁虎营校尉……”
朱雀大道中央,一位身着软红色轻衫的人抬起头来。他头戴笠帽,颈上金环坠一枚血色红玉,左右手各持一剑。那剑蕴了内力,隐隐散出红光。“凤天语……”那校尉恨声一唾,“我日你奶奶,岳莲楼,今日这祸事明夜堂也掺了进来?”“没有噢。”岳莲楼仰头一笑。雨水从笠帽边缘坠下,如无色细珠,他容貌俏丽,眼皮涂一抹桃红色胭脂,笑得眉眼弯弯,妩媚俏丽。那校尉一把剑还未拔出,岳莲楼身形忽然消失,不过眨眼的瞬间,马儿忽然一声嘶鸣,竟是岳莲楼双足落在码头上,腰身半躬,凤天语如一把剪子绞向校尉颈脖!“在这儿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明夜堂也参了一脚。”
一切不过瞬发,校尉立刻后仰,靴子卡在马镫上,一时脱身不得。凤天语狠狠一合,校尉以剑鞘去挡,不等岳莲楼招式使老便立刻扭转剑鞘,生生将凤天语去势消除。岳莲楼“咦”了一声,隐约带笑,身形一变,已从马头跳下,落入街面积水之中。
那马儿从头颈处身首分离,凤天语上浓稠血迹被雨水冲洗,化作淡红一缕。将领赤足站在地面,裸足一踏,大吼一声,举剑袭去!岳莲楼笑着说一句“你倒有趣”,闪身躲避,右手凤天语从下往上削向男子肩膀。将领迅速变化招式,剑鞘往后一挡,整个人弹了出去,跌跌撞撞几步,捂着下腹。
岳莲楼双手剑使得异常灵活,两柄剑如同他的两只手,将领挡得住明面的一招,却没挡住岳莲楼左手朝他腹部刺去的一剑。“明夜堂在筹谋什么!”“筹谋?”岳莲楼欺身靠近,两人一呼一吸间过了二十多招,只听岳莲楼边笑边说,“明夜堂不过是帮一个小忙,没有什么可筹谋的。”
他武艺终究比那将领高出许多,将领下腹至腿脚全被鲜血浸染,终于跪在地上。凤天语一左一右卡在他脖子上,他朝岳莲楼吐了一口血,恨声道:“你们害不了官家!宫中还有司徒……”
话未说完,他脑袋已经咕咚滚落。
被他吐了一口血唾沫,岳莲楼气得脸色青白,抖着手撕了衣片在脸上猛擦。他杀人时以笠帽遮挡面部,擦完便随手扔去笠帽。章漠叮嘱他自己杀的人自己处理,他呆站在街中,不舍得责备章漠,随手抓来一个人暗骂:“都怪阮不奇!”
稀里糊涂逮着阮不奇腹诽,他正思索如何处理这一人一马的尸体,忽然在密雨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震动气息。
岳莲楼心头一跳,乍然抬头。
皇宫方向,绵长的钟声响起,霎时间惊破被豪雨彻底笼罩的梁京城。“什么——?!”
玉丰楼上,送菜进门的大掌柜双手一抖,酒菜跌落地上。他顺势跪下,惊呆了:“是……是圣上……没了么?”“不是。”章漠站在窗前眺望,无奈雨帘太密集,皇宫方向什么都看不见。他回头与靳岄交换一个眼色,两人面色全都蒙了一层阴霾。
钟声接连不断传来,绵密但凌乱,敲钟之人只有第一下是充满力度的,之后便越来越弱。
但不管如何,这钟声确凿无疑地向整座梁京城传递了一个消息:宫中出事了。“小将军,你在此处不要乱走。”章漠抓起佩剑,“我去看看。”说完便从窗口滑了出去。
雷声夹杂雨声,山中树木瑟瑟而动。正在雨中操练的骁虎营、长龙营、白鹰营三营官兵几乎齐齐停手。令人心惊肉跳的钟声淌过落雨的阴沉天空,震得山峦不住回响。
三营乃守卫梁京的主力,守军将领立刻上马,勒令自己的营兵整队。三位将领齐齐回头,看向山道上骑马肃立的建良英。
建良英带了铁黑色战盔,战甲上布满累累伤痕,那是他几十年沙场征战留下的痕迹。雨水如帘从战盔上落下,他一双苍老眼睛不动不摇,并不因那钟声而流露半分不稳。
他带来的北军将士人数虽少,但恰好挡住在了山谷要害,三营官兵除非冲杀,否则不可能突破建良英设下的防守。
将领们面面相觑,忽然明白今日的操练也是梁京变故的一部分。“建将军,让开吧!”骁虎营将领大喊,“梁京生变,我等尽忠职守,你若不让,只能冒犯了!”
建良英亮出兵符。“骁虎营毕畅,你可还记得六年前你在围猎中打下先帝想要的那匹鹿之后,先帝是如何说的?”建良英沉声道,“先帝赞你勇猛英豪,不拘小节,你本该受死,但先帝没有怪你。你彼时不过是骁虎营中一员校尉,但多亏那头鹿,先帝记住了你。两年后你被擢升为骁虎营统将,先帝还与你谈过那头鹿。他何等赏识你,你应该记得的。”
他看向另一个人。“长龙营段九达,三营统将中你最为年长。十年前你家中遭难,妻妾三人并稚子横死府中。我记得当年刑部尚书还是盛可亮,他代行常律寺卿之职,那杀人者是京中富贾的亲戚,与吏部尚书有莫大联系,最终只判了刑狱三年。你憔悴不堪,在饮宴上失声痛哭,仪态尽失。是先帝仔细询问你来龙去脉,命御史台启案重查,才治了那几人死罪,甚至将吏部尚书拉下马。段九达,行刑当日你朝着皇宫方向长跪,称誓死护卫先帝,为先帝鞍前马后,你可还记得?”
段九达怒道:“我老段岂是无心之人,只是……先帝已……”
建良英注视最后一位领将。“白鹰营季康,你是三营统将中年纪最轻之人,娶了先帝爱女黎夏郡主为妻。先帝多次赞你年轻有为,三年前黎夏郡主生下孩儿,先帝更为稚子赐名。若非先帝,你如今不过是北军中一名小小士兵,还需花上十几年时间,才能跻身白鹰营,更别谈成为白鹰营统将。”
段九达喝道:“建良英!你究竟想说什么!若要回忆先帝恩泽,也等我们料理了梁京的事情再说!”“你们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建良英忽然出声怒吼,震动山岳!
皇宫东南侧的鸣天楼上,新容大口喘气,松开了钟锤。
鸣天楼素来由专人管理,没有御史台或官家手谕,谁都不能敲动鸣天钟。这钟是专为昭告天下皇家各类喜事丧事而设,或是每年除夕清晨,从寺中请来高僧,亲手敲响第一声。
新容扶着隐隐作痛的腹部坐倒在地。内侍们惊慌跪地,瑟瑟发抖,哭着哀求:“圣人饶命……”
新容闭上眼睛,她听见钟声余韵仍在宫中回荡。这已经足够警示宫中所有人,宫内有极大变故发生。她强行闯入鸣天楼,敲响鸣天钟,能做的也仅仅到这儿为止。“去……悄悄的,尽快把尧儿带到鸣天楼,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路上若见有人拼杀,便绕路而行。”新容抓住宫人衣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凶狠模样,“若不能把尧儿带来,我定令你做鬼也不安乐。”
德政殿内所有人也都听到了钟声。
大臣们面面相觑,钟声混杂雷声,震得众人耳朵脑壳嗡嗡作痛。岑融失声而笑:“就算你们能逼我在这退位诏书上盖印,也得看你们能否走出我这德政殿!”
他左右环视,看着吏部与礼部尚书恨声道:“我待你们不薄,你们竟……”
话音未落,他趁众人不备,一把抓起案上玉玺高高举起。乐泰大惊:“官家!”“不必再喊我官家。”岑融已经隐隐听见了外头的冲杀之声,他笑道,“禁军已经来了,且看……”
手腕忽然一痛,岑融扭头便见岑煅抓住自己手腕,力气大得能将他手臂拧断似的。“岑煅……你!”岑融与他顽抗,众臣不敢上前,岑煅眉头微拧,死死攥住岑融手腕。“三哥,真是你杀了爹爹么?”岑煅压在他耳边问。
岑融气得浑身发抖,那玉玺几乎拿捏不住:“那是杨执园胡说八道!”
岑煅长长一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果真是你。”
岑融又惊又怒,恨得咬牙:“岑煅!!!”
两人扭打中,玉玺忽然脱手而出,砰地砸在了地面。地面用石板铺就,坚硬无比,玉玺登时裂作一大一小两半。
岑融失声大笑:“好哇!这下谁都别……”
众臣尚未反应过来,斜刺里忽然冲上一个人。他一把扯走案上的退位诏书铺在地上,抓过两半玉玺合为一体,毫不犹豫,重重按下!
朱红色大印落下,诏书已成。
一连串动作太快、太出乎意料,就连乐泰与岑煅也呆住了。岑融双手被拧得发痛,上身压在案上,他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握玺的人,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嘶哑长吼:“纪春明——!!!”
电光慑亮整片天空,钟声已经彻底消去。
沈灯扔下两位报信内侍的尸身,远远眺望鸣天楼。陈霜跃上宫墙,抄出怀中竹笛,高声吹响。这是一个给明夜堂帮众的警示,众人应当亮相,护住德政殿,以确保岑煅等人一切顺利。
但沈灯如今真正担心的,是明夜堂的人可能无法离开皇宫。“禁军统领叫什么?”他问。“司徒歌,他过去是禁军校尉,岑融称帝后擢升他为禁军统领,他是岑融的人。”陈霜跟在沈灯身后往德政殿方向奔去,宫中禁军数量众多,他也不禁担忧起来,“灯爷可还记得每年元宵节,负责从宫中射出燃火金凤的禁军?那便是他。”
沈灯微微一怔:“此人膂力不可小觑。”
他想了想,对陈霜说:“先擒住司徒歌。岑煅也带了不少好手进来,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岑煅是生是死,看他自己吧。”
陈霜点头答应。两人赶到德政殿前,远远便见到一列禁军飞速奔来。雨水涂红了他们的帽檐、佩剑与衣袍,步声整齐,堪比滚雷。
为首的男子肩宽腿长,沈灯眯了眯眼睛:如此身手,正是司徒歌。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抄出一柄小剑,脱手飞出。
两人此时还穿着禁军服饰,大雨中看不清面貌,谁也没提防沈灯掷出那把小剑。等小剑飞到身前已然来不及,司徒歌立刻弹身挑起,小剑贴着他脚底飞旋而去,霎时便抹了身后七八位禁军的脖子。
司徒歌顿时明白这位才是最难扛的人。他拔剑出鞘,低吼一声,迎击沈灯。
陈霜跃上墙头,他怀中满是暗器,轻盈灵活,很快便将沈灯与司徒歌前后的禁军清理干净。但跳上宫墙之后,仍见到四面八方有禁军蜂拥而来。明夜堂此次只是协助岑煅,真正关键之处还在于岑煅和御史台必须立刻拿出退位诏书,声明岑煅即位,才能镇住禁军。
宫中禁军只听命于皇帝,至于皇帝是新皇帝、旧皇帝,那都无所谓。
陈霜左右一看,奔向德政殿。
司徒歌与沈灯打得正畅。他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过江湖中不少传闻,明夜堂化春六变内功乃是武林一绝,司徒歌试探片刻,立刻认出:“明夜堂沈灯?”
沈灯不言不语,手中长剑使得几乎没了影子。两人在瓢泼大雨中过招数百下,双剑一击,砰地各退两步。
雨珠乱迸,沈灯淋雨太久,双目发疼。司徒歌脚下雨水流淌出淡淡血丝,是他方才已经伤了司徒歌,但只损了油皮。“好内劲。”沈灯低声道,“这是少林的内功。你是少林门人?”“小时候学过两年罢了!”司徒歌举剑再度欺近,剑尖直指沈灯心口。
沈灯急速后退,只见司徒歌尾指在剑柄末端一推,那剑刃忽然旋转起来,雨水四处激飞。沈灯大吃一惊:他看不到剑尖究竟在何处。
沈灯不得不原地一跃跳上宫墙,躲开这一招。他听见竹笛声不断响起,长短各有变化,是陈霜在德政殿屋顶指挥明夜堂帮众。那处十分稳妥,寻常箭矢根本射不到。沈灯心中一定,从怀中捞起一把暗器投向司徒歌,旋身一跳,落在司徒歌身后,举剑边刺。
司徒歌哈哈一笑,反手用剑挡住这致命一击,空着的左手忽然猛地往沈灯胸前一抓!饶是沈灯反应极快,胸口也被他连着衣裳狠狠抓下一块皮肉,登时鲜血淋漓。“虎爪门?”沈灯不怒反笑,“你到底学了几家的本事?”“管它几家,能杀你们这帮逆贼就是我的本事!”司徒歌怒吼一声,举剑劈向沈灯!
雨中忽然传来呼旋之声,如雏鹿清啸,更似孤狼夜嗥。
司徒歌腹上猛地一痛,跌跌撞撞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一枚黑箭刺破他盔甲,竟扎入了肉中。他不过怔愣一瞬,再抬头时沈灯已经跃上宫墙。司徒歌因痛、因怒而失声大吼,他举头四望,终于在墙上一角看见一位身穿禁军服的青年。
青年手持乌金色大弓,那是司徒歌从未见过的弓式,甚至就连青年的模样也令他惊奇:幽绿色眼睛,棕褐色长发,一张天人般的脸庞,不似这混乱人间凡俗之物。
司徒歌捂着伤处后退,只见那青年接二连三地发箭,黑箭锐利难当,力度极强,穿过禁军躯体后仍能射穿下一个人的肩膀,身边涌来护卫他的禁军纷纷倒地。
明夜堂的人,还有岑煅带来的人,这些训练有素的好手迎上禁军,一时间根本分不出胜负。雨势太大,司徒歌渐渐焦躁:他至今未能见到皇帝、皇后与太后,油然的恐慌抓挠着他的胸口。
司徒歌忽然在雷雨中听见了竹笛之声。
他抬头四望,在远处的德政殿屋顶上看见了一个手持手指大小竹笛,正不断吹响的年轻人。
那显然就是指挥之声。
一把抓住腹中黑箭,司徒歌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狠命一拔!那黑箭连带着血肉被他生生拔出,立刻搭在他的弓上。他举弓,闭上一目,抬高箭矢,朝着那吹笛青年的位置,拉开弓弦。
沈灯浑身霎时一冷,失声大吼:“陈霜!!!”
狼镝从司徒歌手中飞射而出!
贺兰砜以极快的速度搭箭,毫不犹豫射向那枚狼镝!
铁制箭尖狠狠一碰,偏了一偏。陈霜已听见呼啸而来的箭矢破空之声,但雷雨声阻碍了他的判断,他往右一闪,恰好迎着那箭撞了上去。
狼镝刺破他左膝盖,司徒歌膂力极强,箭术极稳,那箭矢破入骨头仍有无穷力气,竟彻底扎破陈霜膝头,挟带血肉从他膝后窜出,刺入德政殿屋顶。
贺兰砜收起大弓,落地狂奔。他来不及了。陈霜从屋顶跌落了下去。第章逼宫(3)
沈灯知道赶过去已然来不及,见贺兰砜朝德政殿去了,他回头抄起地上一把剑,狠狠朝司徒歌方向掷去。
司徒歌肚腹中箭,又这样鲁莽拔出,中心一个血洞汩汩淌血。他躲过沈灯的剑,闪身避过时顺势在自己衣上撕下一截,往血口子里一塞,堵住了不住流出的血。
在明夜堂帮众潜入皇宫之前,章漠仔仔细细地对每一个人叮嘱过:除非万一,绝不要杀伤宫中任何一人,将人击昏、捆绑藏起就行。
明夜堂终究是江湖帮派,他不愿过多涉入庙堂,此次并非为了帮岑煅,而是为了帮靳岄。能有生杀大权的,只沈灯、岳莲楼、阮不奇三人而已。
沈灯提剑跃近,再不留手。
自从陈霜到明夜堂,他便一路照顾陈霜长大,他无儿无女,完全把陈霜看做自己孩子。那枚狼镝还沾着司徒歌的血肉,这样穿破陈霜膝盖,沈灯心头大恸,呼吸都变得艰难:陈霜是明夜堂轻功最卓著之人,江湖人谁人不知他绰号“无量风”?
如风一般迅速,如风一般来去不可捉摸,如今伤了膝盖,他不知陈霜以后要怎样活着。
司徒歌本以为方才沈灯已经竭尽全力,不料此时招招式式才如狂风骤雨,扑面而来!
沈灯在招与招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空隙,他把剑舞得如同密笼,把司徒歌死死笼罩其中。
贺兰砜那枚箭实在尖锐强劲,司徒歌纵使堵住了血口,但衣料很快被鲜血染透,足下已是一片血泊。他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刀伤,纵然如此也狠狠刺了沈灯几剑。
沈灯怀着要为陈霜报仇之心,招招狠辣,绝不留情,无奈此时又有一波禁军赶来,他身边没有贺兰砜这样的援助,眼看就要被禁军围住。“沈灯!沈灯!!!”司徒歌狞笑,“我司徒歌能手刃明夜堂沈灯,说出去也不算跌了面子!”
他突然矮身一蹲,抬脚横扫,把沈灯整个人踢了出去。沈灯肩上腿上被刺了几剑,行动渐渐不够灵活。司徒歌吐了一口血唾沫,拖剑走近,抬手便扎!
只是眼前忽然一花,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头顶一阵响雷轰轰滚过。司徒歌一声不出栽倒在地,头颅缓缓滚落。
是章漠双手持剑,绞下了他的脑袋。
奔近的禁军见到这江湖人打扮的俊俏男子用一招便取了司徒歌首级,登时大惊,各自踟蹰不前。禁军犹豫间,章漠把沈灯拉了起来,双手一合,原本握持在手中的双手剑合为一把毫无缝隙的长刃。“这一招常见岳莲楼用,你倒是许久没亮过了。”沈灯笑道,“堂主,来得可真及时。”
章漠左右一望:“陈霜呢?他不是负责以竹笛指挥明夜堂行动么?”
沈灯三言两语说完情况,章漠脸色已经大变。他扫了一眼禁军,沈灯立刻道:“我可以对付。”
章漠拍拍他肩膀,窜上宫墙,看准了德政殿的位置,披雨而去。
此时德政殿中,纪春明刚刚在退位诏书上落定大印。他听见外间传来骚动之声,仿佛有人自德政殿房顶滚落,又或者只是一道平平无奇的雷声。
岑融一张脸恨得几欲扭曲,他在岑煅掌下挣扎不已。岑煅低声道:“三哥,算了吧。慈宣殿里也有我们的人,太后与圣人已在我控制之中。”
岑融愣住了:“岑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今日我若放过你,只怕你会将我挫骨扬灰。”岑煅低声道,“三哥,你知道我从小秉性如何。若不是你对爹爹下这番毒手,又冷眼看我在封狐苦苦支撑,连一匹战马也不愿给,我不至于做这样的事情。”“五弟!爹爹之死与我毫无关系!乐泰……乐泰当日也看到的,爹爹传位与我,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决定……”
岑煅打断他的话:“三哥对爹爹从来没有起过一丝一毫的杀心么?”
岑融急促呼吸,根本答不上来。他的双手颤抖着,当日面对倒地的父亲却不呼救求医,他此时手心忽然湿润,仿佛是老人艰难的呼吸又一次喷在他掌心之中。“……那便是有了。”岑煅目光十分冰冷,“你不冤。”
他一把拎起岑融:“这退位诏书,由你命人去念。你若一切听从我的意思,我岑煅面对这么多人许诺,我不会伤你性命,更不会伤你娘亲、新容与尧儿。但你若是不从,三哥,别怪五弟心狠。”他面色狠狠一沉。
岑融忽然来了精神,他尖声大笑,指着岑煅对乐泰等人道:“你们信他?”他又指着自己:“我能信你?岑煅,你和我一丘之貉,行事狠毒,又有什么区别!我今日退位给你,只怕我根本活不过今夜!”
岑煅静静扫了殿中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纪春明身上。“三哥,纪春明曾与你一同扳倒盛可亮,他在刑部就任大司寇虽然只有几年,但没人比你更清楚他的品性。我岑煅今日在你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允诺,若他日有违此诺,大司寇尽可上奏弹劾批评。我岑煅绝不否认。”
他看向岑融:“三哥,今日在德政殿里的,没有一个不是心怀此国此民的忠臣。”
岑融哑声一笑,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德政殿周围没有禁军靠近,守城的三营兵士无影无踪。他不知岑煅利用了什么力量,但这样的安排足以说明,岑煅对于自己坐着的这个位置,是志在必得。
章漠一路腾跃,落在德政殿前时。殿前守卫的士兵全都是岑煅的人,雨太大,他们并未立刻认出他是谁,纷纷拔剑。章漠一言不发,跃过众人头顶,快步往德政殿旁的草地奔去。
贺兰砜裸着上身,正扶起陈霜。他把上衣撕做两半,一半让陈霜咬着,一半包扎陈霜受伤的膝盖。陈霜双目赤红,腿下已是一片殷红血液,尽数化在雨水里。章漠跪在他身边,先摸了摸他的脸:“别怕,我来了。”
贺兰砜茫然无措:“怎么办?”没人比他清楚那两层箭矢的狼镝拥有怎样的杀伤力,陈霜膝盖中央是一个空洞,被箭尖刺破的地方,骨头几乎都碎了。
章漠弯腰把陈霜抱起,低声道:“我们回明夜堂。”
才走出两步,德政殿大门忽然开启。岑融面色灰败走出大门,先是看见章漠,抬头忽然瞥见贺兰砜,登时惊得挪不动步子。
纪春明从众人身后钻出,大骇:“陈霜怎么了!”
章漠没有理会纪春明,只盯着岑煅:“都结束了么?”
岑煅点头:“结束了。”
章漠立刻转身。岑煅忙喊:“等等!宫中有御医……”
但章漠已经跃上宫墙,飞速离去。
岑煅只得转向贺兰砜:“贺兰砜,按我之前说的,去敲鸣天钟。”
贺兰砜登上鸣天楼时,看见十几位内侍宫人躲在楼中瑟瑟发抖围成一个圆圈,圈中坐了位服饰华贵但面色苍白的妇人。妇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腹部隆起,静静看向贺兰砜。
贺兰砜认得新容,跪地冲她磕了一个头,起身奔向通往鸣天钟的楼梯。
新容紧抱孩子闭上眼睛。片刻后,大钟敲响了。
钟声轰然,前后相连,是结结实实、力度十足的十下。这是紧急召集群臣的信号。
慈宣殿内,瑾太妃慢慢抬头。慈宣殿外围满了禁军,因太后在内,禁军不敢轻举妄动,但若岑煅不能成事,她插翅难飞。瑾太妃起身缓慢走到寝室,太后已经被阮不奇从被中拖起,穿上了衣裳。
瑾太妃:“……我没说过给她穿衣裳。”
阮不奇整理太后的衣襟。“人都要死了,总得体面点儿吧。”她拍拍太后霎时苍白的脸,“好歹也长得这么美,死完了被臭男人看光,多不好。”
太后立刻滚下泪来,她也听见了外头的钟声。她看见阮不奇拿出一卷白绫,吓得语无伦次,急急忙忙跪在地上,跪爬到瑾太妃面前。“妹妹!李秀妹妹,瑾妃妹妹,姐姐求你,别杀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她一下下打自己的脸,哭着赔笑,“以往是我有眼无珠,我不该……”
谨太妃踩着她的手:“我喜欢什么,你便要破坏什么。皇后没了,还有你压我一头。姐姐,我这些年过的日子和奴婢有什么不同?大冷天的你说你的手镯子掉到池塘里了,让煅儿去捡,三伏天里你说要吃新鲜的莲子,命我坐在日头下剥,你都还记得的吧?煅儿原本有个妹妹,可就是因为你,还未满月已经没了。这几十年来我不够乖么,姐姐?我害过你吗,姐姐?”
她狠狠地碾太后的指节,咬牙道:“我不单恨你,我还恨纵容你的那些人。你瞧他们一个个的,都死了,我反倒还长命一些。煅儿说是你和融儿弄死了他,好哇,姐姐!我佩服你,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他宠你爱你这么多年,如今在皇陵里,定必也想着你呢。”
太后疯狂摇头,眼见阮不奇手持白绫走来,横下一条心猛地大喊:“救——”
一口秋雷炸响,震得窗棂簌簌作声。阮不奇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抓住白绫,在她颈上飞快绕了几圈。
太后睁眼瞪向阮不奇。阮不奇手中有一个凉丝丝的东西落进她嘴巴里,就着她张口呼喊的势头滚进喉咙,落入腹中。阮不奇冲她隐秘一笑,猛地一扯白绫,太后登时双目突出,挣扎不已。
阮不奇抓住白绫另一端,跳上房梁后翻越落地。白绫被高高拉起,太后身体悬吊在房梁上,拼了命地挣扎。她舌头渐渐突出,尿水滴落,没多久彻底软了手脚。
阮不奇没有回头,她其实挺怕上吊而死之人的眼睛。她把白绫系好,拍拍手掌:“事儿结束,我走了。”
殿外隐隐传来喧闹之声,她凑在窗边听,有内侍在宫中奔走尖叫:“官家退位了——官家退位了——”
推窗再看,外头的禁军已经撤走,重新出现的士兵里有一些阮不奇的熟面孔。那是岑煅从西北军带来的人。
阮不奇松了一口气,跳出窗外。瑾太妃忽然拉住她:“不奇,你事儿还没做完。”
阮不奇:“做完了呀,我不是已经杀了那漂亮太后么?靳岄说了,让我少开杀戒,但太后不能留。太后是广仁王宋怀章的表妹,若是留着,说不定会把广仁王叫来给岑煅添麻烦。太后如今是知道自己儿子做不成皇帝,气得自杀了。广仁王就算知道岑煅当皇帝,他也没啥可说的。”
谨太妃指了指被捆着扔在一旁的内侍与宫女:“他们,你得解决。”
阮不奇站定了:“他们也欺负过你么?”
瑾太妃:“这倒没有。但你到我这儿来,你得听我的吩咐做事。”
阮不奇哈哈一笑,飞快摸了把瑾妃的脸:“这位姐姐,你弄错了吧。天底下能吩咐我阮不奇做事的人只有堂主和靳岄,你算老几?听好了,我不乐意杀的人,谁都没法让我动手。他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不喜欢,把他们赶走就是了。”
瑾太妃急道:“若不赶尽杀绝,只怕后患无穷!”
阮不奇甩开她的手,跳上屋檐。她终究忍不住低头对檐下之人说:“你和岑煅真不一样。姐姐,说到底,你与太后,彼此彼此罢了。”
瑾太妃被她这句话气得发抖,紧紧攥住拳头,忽觉手上有异,低头一瞧,是指上一枚指环竟不见了。
阮不奇对这皇宫毫无留恋。她去德政殿找到岑煅带来的人,将士带她去马厩,护送她出宫,告诉他明夜堂的其他人已经离去。阮不奇抹了一把头脸的雨水,冲进了密密的雨帘中。
内外两城城门紧闭,她亮出岑煅西北军的军牌才得以通过。守城士兵穿着飞龙营的服饰,阮不奇心知是建良英说服了三营守军,齐齐倒戈,站在了更“正义”的岑煅这一边。
她无暇细想这些事情,只想立刻回到明夜堂,与章漠等人会合。
抵达明夜堂,阮不奇才进门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明夜堂帮众人人面色紧绷,阮不奇吓坏了:“谁受伤了?谁伤了呀?!”
她一路跑进后院,先看见的是坐在厅中浑身缠满布条的沈灯。阮不奇把长鞭插在腰带上,狂奔入亭:“灯爷!”
沈灯问她是否顺利,阮不奇飞速把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她偷了瑾太妃一枚指环喂进太后腹中,这是瑾太妃杀太后的证据。为明夜堂留这样一个尾巴,实在是章漠不敢完全信任庙堂之人。若他日岑煅为难明夜堂,明夜堂至少还有可以钳制岑煅的东西。
当然,章漠手中的证据不止这一样。
沈灯的伤势并不轻,但他不肯回房休息,一定要坐在这儿等。阮不奇回头再看,陈霜的房间外站着章漠、岳莲楼和靳岄。三人都没有打伞,大雨淋透全身。“陈霜,陈霜怎么了?”阮不奇也顾不得沈灯受伤,一把抓住他衣襟怒吼,“灯爷,你不是看着他的么!”
陈霜膝盖受的伤十分严重。明夜堂在起事之前请来了江湖上几位侠医,包括郑舞的义母贝夫人。他们需将陈霜膝盖剖开,取出其中碎裂骨头,以烈酒盐水清洗后再缝合。那枚狼镝有两层箭尖,锋利异常,连骨头都可撕裂,又掺杂了司徒歌的血肉,处理起来愈发的麻烦。
陈霜数次晕厥,又不断被痛醒。阮不奇来到房门前,血腥气在雨水里混着泥腥,愈发明显。
贺兰砜坐在竹林里,裤子上一半都是陈霜的血。他盯着陈霜门口,箭筒扔在一旁,里头二十多支狼镝在雨水里闪动寒光。
岑静书和靳云英这两日住在明夜堂,两人撑伞走来,低声向靳岄询问陈霜的情况。
房中忽然传来混乱声响,似乎是有人踢翻了什么东西,一片杂乱中传出青年的哭声。
岑静书把雨伞塞到靳云英手里,提起裙摆,大步走向房门。她毫不犹豫,推门而入,门开的瞬间陈霜的喊叫清晰得如同就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沈灯在亭中站起,又摇摇晃晃扶着柱子坐下,双目发红,鼻中酸涩。
靳云英把雨伞移到阮不奇头顶。阮不奇扭头看她,靳云英满脸的泪。阮不奇正要问她为何哭了,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喉中哽咽,眼前浮起浓重水雾。
陈霜是忍不住了才喊的。没有任何麻药能止住他的疼痛。“娘……娘——!!!”
靳岄知道他一定是疼迷糊了,否则他不会忘记曾经斩钉截铁说过,他一点儿不想念,也不会去找卖掉了自己的女人。
他疼得失去理智,才像个孩子般想起要娘亲怜悯。他哭着大喊,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任谁听到都会流眼泪。太疼了,他哭着冲不存在此处的那个人哀求:娘,娘,求你,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虐陈霜。陈霜会有番外。第章余韵
梁京的百姓大多数并不知道白露这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豪雨持续了三天,日后人们再回忆起来,连那两次莫名其妙的钟声也记不清楚:那真的是钟声吗?怎么可能敲两遍?或许是雷声,因那一天的雷实在太大、太大了。
只有住在燕子溪甚至沐清池旁边的百姓会记得,白露过后那日清晨,雨愈发下得滂沱,宫中水池涨水太高,逆流而出。流出来的都是血水,把沐清池和燕子溪全都染红了。
百姓也并不清楚宫中皇座何时换了人,又换了什么人。新帝大赦天下,街头巷尾的人们好奇困惑:两年前不是有了新皇帝么?这么快就死了?
这改换天地的时刻,就这样在秋季罕见的豪雨中过去了。
岑融没有死。他被关锁在大源寺内,剃了光头披上僧服,就像哑了一样,没再出过一句声。太后的尸身被发现,是因太过思念先帝,痛苦不堪,选择了自缢。她的尸身被送入皇陵。
新容生下岑融的第二个孩子时刚刚入冬。梁京下了一场大雪,内侍跑来匆匆跟岑煅禀报,是个健康的男孩儿。
十一月又称长至,新容在大源寺旁的堰桥寺落发为尼,法号长净。此月下旬,广仁王宋怀章风尘仆仆入京,求见新帝。他想带走岑融的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如今在皇后的照顾下生活,宋怀章软磨硬泡,甚至出动了靳岄。他找到靳岄,靳岄自然想起在赤燕时他曾怎样帮过自己和母亲。广仁王要那两个孩子的原因十分简单:他一生都不婚娶,没有子嗣,而这两个孩子身份尴尬,在皇宫内生活并不见得安稳平静。他是岑融的表舅,与孩子有亲缘,把孩子交给他是最好的方法。
瑾太妃多次劝说岑煅不要留手,不要有多余的恻隐,应当斩草除根。但岑煅并没有听取母亲的意见。他和靳岄见了几次面,更邀请宋怀章一同饮酒长谈。
永和二年,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除夕,宋怀章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梁京,启程返回南境。
靳岄与母亲、贺兰砜一同去送行。宋怀章见到岑静书,在城门下了马。岑静书又一次同他致谢,宋怀章只是笑笑,问她如今生活如何,是否安乐。等看到靳岄,宋怀章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情。“我确实没想到官家能答应我这个要求。”他与靳岄走到一旁,低声道,“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靳岄也是吃惊:“我以为是你说服了他。”
两人沉默片刻,俱有所感。最终让岑煅放两个孩子去南境的原因,或许并不在靳岄、宋怀章身上。
岑静书和贺兰砜掀开车帘子,车中尧儿正抱着弟弟呼呼大睡。纵使他是哥哥,却也只有两三岁年纪,话都说不利索,更不知自己的命运在一场泼天大雨中彻底改变。见不到母亲时他确实哭过,但哭累了也就这样睡了。岑静书小心上了马车,把一小块玉系在尧儿身上,摸摸他的额头:“好生活下去吧,别辜负你爹爹一番苦心。”
宋怀章的车队路过山下,绕行一圈。他拍醒尧儿:“跟你爹娘道别了。”
尧儿茫然不知何意,宋怀章掀开车帘,抱起他望向山上的大源寺与堰桥寺。尧儿不明就里,但听见爹娘,忽然又放声大哭。宋怀章哄他不听,叹气道:“哭什么?你这样哭,他怎么舍得走。”
不出靳岄和宋怀章所料,兄弟俩离开梁京的第二日,岑融在大源寺厢房内自缢身亡。他留下一纸遗书,痛陈自己弑父弑君、戕害兄弟之罪。
正是春节,梁京气氛热闹,人人欢畅。堰桥寺的新尼哭了一夜,那夜世间再无人知道他这样悄无声息死去。
岑煅在皇宫花苑的亭中呆坐一夜,亭外泼了一地的酒。他忽然也想起那株被岑融烧掉的山茶花。他不知岑融为什么这样频频地提起那棵高大的花树,此时再回忆起来,他仿佛看见亭外细雪中仍有火红的花盏次第绽放。
花树最终在烈火中焚烧殆尽。那火是岑融亲手点燃的。***
明夜堂后院的杏花开放时,陈霜终于能拄拐行走。
他左腿仍旧无法抬起,只能拖拉着行走。明夜堂请来的一帮子名医都已经散了,只有贝夫人还留在梁京。贝夫人十分留恋梁京的繁华富庶,阮不奇与岳莲楼逮着空儿就领她去春风春雨楼看漂亮姑娘和俊俏男子,章漠不肯给这两人花钱,贝夫人一拍额头,费用由她全包。
靳岄吃惊不小,仔细问岳莲楼,才知道如今郑舞的青虬帮已成列星江上赫赫有名的水帮。青虬帮里的水盗都是在大风大浪里滚过来的,武艺和技术很快折服江上水帮。加之列星江诸水帮中最有威名的船老大是个女人,岳莲楼陪着她喝了整一个月的酒,船老大一拍膝盖,接纳了青虬帮。
靳岄把这事儿告诉陈霜,陈霜又告诉章漠,章漠与沈灯闲聊时被贝夫人听见,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这跟岳莲楼有鸟毛关系!”
原来真正让船老大接纳青虬帮的原因,居然是玉姜带过去的金银珠宝。那老大十分喜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更喜欢挂着亮晶晶耳饰、长着亮晶晶眼眸的玉姜。岳莲楼没发挥半分作用,天天不是在船上钓鱼就是在杨河城里喝花酒,醉了便满地打滚,哭着闹着,抓住郑舞的腿就喊“堂主让我疼疼你”。
明夜堂鸡飞狗跳几天,岳莲楼灰头土脸跟贝夫人道了歉,不敢再乱说话。
家里发生的事情与以往实在没半分差异,陈霜行走不便,每日不是在明夜堂里活动,便是走到对面靳岄家中呆着。
他受伤那日疼得太厉害,早不记得自己胡乱喊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岑静书抱着,最后晕了过去。此后再见到岑静书,他便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岑静书对他很是亲切,平日里少不得要骂靳岄几句,但对着陈霜,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这一日,因喂鸡时把鸡撵到路上结果丢了一只的靳岄又被岑静书数落。他坐在陈霜身边便砸核桃便嘀咕。陈霜侧头去听,靳岄把核桃仁放进他手里,顺口问:“今儿腿疼么?”
陈霜起先十分忌讳别人问他这些事情,无奈岳莲楼与阮不奇两人脸皮极厚,每日早起和就寝时,只要人在明夜堂,就要溜进陈霜房间里,摸着他腿眼泪涟涟地问一句:疼么?
问的次数太多,陈霜已然麻木。
他若说疼,岳莲楼便抓起他袖角擦眼泪鼻涕,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堆春宫画儿赠给他:“多看看,心里会高兴些。”
他若说不疼,阮不奇就拿着辫子梢儿在他膝盖包裹着绷带的地方挠来挠去:“贝夫人说不疼就该痒了,痒么现在?”
那枚利箭刺穿了骨头,但好在它足够锐利,司徒歌膂力又极为强劲,他膝盖中碎骨清理之后膝骨仍旧完整,只是中间一处空洞无法再生。就算皮肉痊愈,那骨头也长不回来,陈霜尝试过靠自己站起,但不扶什么,实在做不到。
应付明夜堂的人已经消耗他一天大部分的力气,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去忧愁、悲伤和愤怒。他也不知道该对谁愤怒。他真的喊过“娘”么?他让那个女人救救她?陈霜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可能,他不会的。他从不惦念她,只是偶尔的,会在想起来的时候恨她而已。“不疼。”陈霜说,“你问第三遍了。”
靳岄砸得累了,把核桃放进陈霜手里。陈霜给他一个个捏碎,靳岄惊讶道:“化春六变内力还可以做这个?”
陈霜笑道:“厉害得紧,佩服我么?”
靳岄:“佩服死了。”
陈霜问:“贺兰砜什么时候回来?”
靳岄想都没想:“这几天就到。”
宫变之后不久,贺兰砜便回了封狐城,把宁元成升任西北军统领的消息带了回去。他过年时回了几天,元宵之后又启程北去。岑煅不知有什么筹谋,上月一纸军令把贺兰砜和白霓都叫回梁京。
陈霜看他:“你猜到是什么事儿么?”
靳岄不敢猜,摇了摇头。
第二日一早,靳岄就被岑煅叫进了宫里。岑煅称帝后本想给他一官半职,但靳岄坚决不受。岑煅无可奈何,只能三不五时把他叫进宫里,说说话,吃吃酒。
陈霜拄着拐杖来找靳岄,不见人影,回头时看见纪春明拎着一罐子酒站在身后,伸手要来搀他。“不必不必。”陈霜谢绝他的好意,“找我还是靳岄?”“当然是你。”纪春明与他一同往明夜堂里走,后院一棵杏花树开得极为嚣张热闹,纪春明十分中意,隔三差五就拎酒来跟陈霜说话。他脸皮薄,几杯酒下去就浮起潮红,陈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好像之前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让人伤心的话,纪春明已经全都忘了似的。
章漠、阮不奇与岳莲楼分别出门办事去了,明夜堂里只剩沈灯一人安排事务。他得知纪春明来了,火速赶到后院杏树下,叮嘱纪春明:“陈霜现在可喝不得许多酒,你若灌醉他,我跟你没完。”
纪春明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敢……”
两人又说又笑,直到夜色降临,纪春明才依依不舍离去。陈霜送他到后院门口,目送他远去,忽然听见路面另一边传来马蹄声。陈霜耳尖:“飞霄!”
抬头再看,撞破夜雾,如天神般来到他面前的,正是贺兰砜。
贺兰砜风尘仆仆,把飞霄安置在明夜堂的马厩里,扭头上上下下打量陈霜:“你能走了?”
陈霜:“勉强吧。靳岄去宫里同岑煅喝酒了,还未回来。你要不在我这边坐坐?”“不了,我回去等他。”贺兰砜解了兜帽,陈霜发觉他神情紧张。但贺兰砜不多说,他也不便多问。贺兰砜拎着弓箭走进家门,岑静书和靳云英刚刚吃了晚饭,又惊又喜,忙把饭菜又热了起来。
靳岄回到家已是二更时分。他进门便看见房中透出烛光,立有所感,院门还没关好便急急忙忙跑过去。贺兰砜恰好打开房门,他撞进贺兰砜怀中,紧紧抱住。
贺兰砜把一身寒气的靳岄抱进屋里,解开披风,又亲又揉,狠狠弄了他一阵。靳岄兴致却不高,贺兰砜放过他,洗了热帕子给他擦脸。靳岄直勾勾地盯着他,欲言又止。
贺兰砜对他情绪的变化极为敏锐,揉了把他的头发:“喝的什么绝世美酒,居然喝了一天。”“白霓呢?”靳岄问。“去军部报到后,军部安排了地方让她住下。我想你,所以回家了。”贺兰砜问,“军令上没说清楚让我和白霓回来为了什么,你知道吗?”“原本不知道,但今日晓得了。”靳岄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去喝酒的,建良英将军、御史台和军部尚书都在。”
贺兰砜反握住靳岄手掌。靳岄的手心在细细颤抖,指尖还带着几分寒意。他搓搓那冰冷的手指,吻了吻。
靳岄眼中映着烛光,随窗缝的风细细飘摇,像藏在他瞳仁里从未熄灭过的热情。贺兰砜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感受到靳岄身躯中蕴藏的如火焰一般灼热的激动。
靳岄一字字道:“岑煅说,他要从北戎手中,收回江北全境!”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事件开始了。--
么么大家,请大家一起看杏花,喝小酒。第章北行
岑煅的想法并非一时起意。早在他得知大瑀和北戎签订碧山盟、割让江北全境时,他已有夺回之心。但直到此时他身居高位,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在他把靳岄叫到宫里之前,他已经和建良英、军部尚书、御史台把一切商议清楚。
北军原本由建良英统领,建良英手下有张越、鲁园两个副统领。张越已经被卸职,如今建良英退役后,只剩鲁园。但建良英认为,鲁园其人并不适合担当北军统领。他性格木讷老实,缺乏机变,军中将士与他相处融洽,但上阵打仗却不够灵活。
建良英举荐了一个人:白霓。
白霓入伍后便跟着靳明照一同管理西北军,她又是莽云骑的将领,大瑀少见的女将军,即便在北军中也声望颇高。白霓如今回归西北军,而西北军的统领又是宁元成。白霓若继续呆在西北军,只怕宁元成管理军队会有诸多不便,恐生事端。
此次北战是建良英戎马生涯最后一战,他可以带白霓熟悉北境的边防、地势及两军情况。待战争结束,白霓便可执掌北军,守定大瑀北疆。
同时建良英还说了另一件让他担忧的事情。靳明照在世时,他与自己的弟子书信来往频密,靳明照在书信中也提到西北军、莽云骑的管理问题。
如今贺兰砜是莽云骑的统将,有战马及周王坡之战的功绩在前,莽云骑中兵士非常钦佩贺兰砜,贺兰砜虽为异族将领,但军中声望不比宁元成低。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靳明照曾强调过,莽云骑是西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它们永远冲锋在前,担任最危险的冲杀任务。艰苦的训练和强大的敌人,让莽云骑里的人拥有一种天然的凝聚力,他们会紧紧靠拢在将领身边,并且只听将领之命。靳明照还在的时候,他既是西北军统领,也是莽云骑统将,无论裘辉、游君山,哪怕是白霓,纵然他们在莽云骑中屡立战功,但能牢牢把控莽云骑、率领莽云骑的,永远只有靳明照一人。
而如今西北军统领是宁元成,莽云骑的统将却是贺兰砜。
只要白霓、贺兰砜仍在西北军,只怕宁元成就难以服众。西北军战况复杂,岑煅有心让宁元成历练,但也不愿在内部给他制造太多障碍。他与军部尚书、建良英多次商量之后,做出了决定。
一是调动白霓前往北军,以培养她为北军统领为目标,让她熟悉北境情况。二是在此次北战中,把莽云骑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由贺兰砜直接带往北境,参与北战,并在战争结束后留在北军之中,以他们为基础,在北军建立一支有力的骑军部队。剩下的一部分仍然留在西北军,交由宁元成亲自管理,并继续壮大,恢复靳明照所在之时莽云骑的声势。
岑煅把靳岄叫到宫中,实则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靳岄听完之后久久不语。岑煅以为他生气,但见靳岄对他深深一跪。
岑煅的安排,已经充分顾念了白霓、贺兰砜的去向,尽量不委屈任何人,也不压制任何人。靳岄忽然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岑煅考虑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帝王的身份置于最重要之处。他希望面面俱到,更希望达成自己的目标。
江北全境划归北戎之后,北军撤退,军部扎在杨河城内,两国以列星江为界。摆在面前的难题是:北军如何渡江。
列星江上数个大码头,船只来往频密。但由于列星江一直是大瑀境内的河流,没有边防任务,大瑀也从未打造过足量军船。碧山盟订立后,列星江成了边线,仁正帝彼时确实有过建立水军的想法,但尚未执行,他便去了。
岑融上位后撤走了水军的资金调往南境。三十多艘军船如今仍是骨架,不仅不可使用,因为疏于养护管理,甚至有不少已经坏了。
没有军船,杨河城的将士便不可能越过大江,抵达江北。
这问题十分棘手,岑煅苦思多日不得要领,跟靳岄提出的时候,靳岄几乎不假思索:“借船。”“从何处借?”“列星江水帮。”“水帮是江湖帮派,怎么可能把船借给朝廷?”“北境大战不仅是朝廷的事,还是大瑀百姓人人相系之事。”靳岄说,“碧山盟订立之时,我在碧山城中,亲眼见到城内百姓如何痛苦,甚至以身殉国。官家若是有兴趣,不妨找来杨河城城守问一问,在这几年间,列星江水帮与江北的北戎军队有过多少冲突。”
这些都是岳莲楼在列星江畔看到的事情。他虽然日夜饮酒,胡言乱语,但在停留列星江的一个多月时间中,把列星江水帮的各处细节全都看在眼里。
水帮多是义气儿女。岳莲楼虽不大喜欢水帮的人,但回来之后,没再说过水帮一句坏话。“水帮与江北的民军有联系,北军若想拿下此战胜利,不可不依赖民军。我们撤离北境这么久,城中布防如何变化,北戎军队行军作战什么风格,只怕没有人比一直在北境活动的民军更清楚。”
靳岄说完后,岑煅与建良英交换了一个眼神。建良英一声长叹:“子望,你真的不愿入朝为官?”
靳岄毫不犹豫:“不愿。”
贺兰砜听靳岄讲到此处,忽然问:“你不做官,莫非要天天在这儿喂鸡扫地么?”
靳岄摸他下巴粗糙胡茬:“我和你还有十万件该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你真想我当官,困守在这儿?”“那不行。”贺兰砜握住他的手又问,“我到时候也领着莽云骑,去杨河城坐船过江?”“那倒不必。”靳岄笑道,“你忘了封狐北城么?”
贺兰砜立刻想起,封狐北城与南城之间隔着一道江面,而江面下便是粗大铁索。只要将铁索拉紧,搭上木板,便是一座可让马儿通过的木板桥。
大瑀与金羌对峙结束后,金羌撤了军队,不久后北戎也从封狐北城撤兵。如今的北城又成废城,实在是潜行偷渡的绝佳地点。
两人越说越兴奋,直到听见院中鸡鸣。和衣睡在床上,靳岄缩进贺兰砜怀中,仰头问:“你怕么?”“不怕。”贺兰砜平静道,“若北战能逼出阿瓦,我高兴还来不及。他害你落了个奴隶印记,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摸索到靳岄手臂的伤痕,低头轻吻。“你说不定会在战场上遇见虎将军,还有浑答儿。”“那正好。遇到他们,我就跟他们狠狠打一架,让他们还有整个烨台都晓得,当年的高辛邪狼,如今已是大瑀的狼面将军。”
靳岄又是困惑,又是好笑:“怎么什么事情到你嘴里,都是天下不值一提的小事?”“与你相关的才是大事。”贺兰砜顿住了,思索挺久,才轻声补充,“我想做的也是大事。除此之外,都不算什么。”
靳岄心里那点儿担忧被他压了下去。他在渐渐浓厚的睡意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似乎也不怕了。他有过一个同生共死的诺言,他给了贺兰砜。
没睡太久,院子里鸡飞狗跳,把两人吵醒了。阮不奇新养的两只小狗常见靳岄在院中喂鸡,天天一早就从明夜堂偷溜出来,钻进靳家院子学着撵鸡。贺兰砜睡得不够,靳岄让他继续安躺,自己则披上衣服出门。
院里不仅有狗,还有陈霜。陈霜惦记着昨夜贺兰砜的神情,特意来问问是否有什么明夜堂能帮上忙的地方。
然而不仅是靳岄,就连岑煅也不想再麻烦明夜堂了。他想把明夜堂从庙堂里摘开,靳岄却知道,许多事情并非天子一人就能决定。
他告诉陈霜,自己想让白霓和章漠拜个义姐弟。江湖人崇敬勇武之士,白霓一介女流,武艺卓绝,又是女将军,江湖中但凡提起没有不佩服的。章漠与她成了义姐弟,江湖人不会认为明夜堂和朝廷勾结,而来日若朝中真有人想对明夜堂不利,翻出宫变旧事,也可因为白霓北军将领的身份多几分忌惮。
陈霜对此无可无不可,答应转告沈灯。
靳岄端了碗粥,坐在他身边边吃边问:“我过几天得去一趟杨河城。为的什么事儿,暂且不能跟你讲。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陈霜一愣:“我?”他看着自己的拐杖和左腿,笑道:“你问错人了吧?”“我从北戎回到大瑀,有哪一天是你不在身边的?”靳岄说,“我不是要你服侍我,陈霜,我当你朋友。”
陈霜沉默很久:“我仿佛一个废人,何苦拖累你。”
靳岄喝完粥,把碗一撂,抓住他肩膀:“听好了陈霜,我现在不问你能不能去,也不问你腿还疼不疼,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你若想,我就带你去。这一趟或许我得在杨河呆上大半年,为一桩大事,贺兰砜过两日便回封狐,若是没有你,我这大半年跟谁聊天说话?况且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愿意永远呆在梁京,呆在明夜堂的后院,天天光看这些树啊花啊鸟啊雀啊。”
陈霜还是不吭声。靳岄笑道:“阮不奇都告诉我了,你天天晚上不睡觉,坐在床上练功。之前不能行走的时候,沈灯和堂主也发现你偷偷练功,骂了你好几次。”
陈霜:“……”
靳岄:“风报柳下一重是什么?你练成了么?”
陈霜看着他:“小将军何必为我这么执着。”
母鸡带着小鸡,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狗子追得不亦乐乎。靳岄朝狗子扔去一块石头,回头说:“你是陈霜啊。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陈霜。以往都是你保护我,这次我想护佑你。”
贺兰砜两日后便离了梁京,带着圣旨和御史台的信启程西去。白霓没有离开,到家里见了岑静书和靳云英几次。她带着锦儿,岑静书母女喜欢得紧,抱上了就不舍得松手。纪春明这日来时,靳家门户紧闭,他转入明夜堂,熟门熟路地找陈霜。
原来岑静书又去找锦儿玩儿了。靳云英仍三不五时上堰桥寺,求见比丘尼长净。她与新容自小相识,情同姐妹,但新容始终不肯见他。靳岄与靳云英一块儿去的,怕是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天色尚早,纪春明这日带来的不是酒而是茶。他与陈霜在树下煮茶说话,阮不奇远远走过,扔下几声坏笑。纪春明平时在朝上说话条条有理,偏偏在这件事上脸皮奇薄无比:只要有人拿他和陈霜来取笑,他一张脸立刻通红,支支吾吾。
陈霜觉得他实在有趣,一杯茶喝完,忽然说:“春明,我要去杨河了。”
纪春明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去?你腿还成么?”
陈霜:“坐马车,不必走路,没有关系。”
纪春明怒道:“是靳岄让你跟着他?靳岄也太、太……”
陈霜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轻声问:“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纪春明登时噎住了似的,陈霜忙拍他背脊,让他舒出一口气。纪春明结结巴巴:“我、我、我吗?”“嗯。”陈霜撑着脸看他,“去杨河,或者去其他地方。我喜欢随处乱走,打算跟灯爷一样,也写个《侠义事录》,把天下的江湖事都记一记。”
纪春明虽然常来和他吃酒聊天,但很少和陈霜眼神对上。他今日怔怔望着陈霜眼睛,终于明白,陈霜并非开玩笑,也不是取笑自己。他的心事早被陈霜知道了,也被陈霜拒绝过,但,此刻,陈霜仍给了他一个邀约。“……现在吗?”纪春明忽然问。“我明日启程去杨河。”陈霜伸指弹去他肩上一片雪色花瓣,“你若和我同去,就过来吧。”
第二日清早,陈霜起来时,心里也并未抱着什么期待。拎着收拾好的包袱,他拄着拐杖拖着脚出门,开门时便见纪春明已经站在后院。杏花被夜里的风吹落了一半,纪春明头上肩上都是花片,鬓发沾湿露水,不知站了多久。“对不住,我不能跟你去。”他声音发颤,“我……我……”
陈霜拂去他头上花瓣,笑道:“我知道,你姐姐在这儿。”“不是因为姐姐,是……”纪春明狠狠顿了顿,他擦了把眼睛,再抬头时眼眶泛红,目色却异常坚毅,“我寒窗苦读十余年,我考功名,我也有自己的愿望。”
陈霜静静听着。“陈霜,我想和你一起走,但我不能够。我是刑部大司寇,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官家初登帝位,当年梁安崇留下的许多首尾还未解决,不少冤假错案仍堆在我和常律寺案头。上至朝中大臣,下到乡野百姓,桩桩件件,错综复杂。”
纪春明脸上没了他面对陈霜时的紧张和羞怯。“我仍记得,考上状元那一天,我在爹娘灵前发誓,我要做一个好官,清明、坦荡,顶天立地的好官。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我纪春明的名字。若是做不到,我至少要让我经手的案子清白干净,要让所有事主都说一句,纪春明此人虽然懦弱、胆小、微不足道,但他当官清正,真是不错。我留在这朝廷一日,就得做对得住自己的事情,我……”
陈霜点头:“嗯。”
纪春明喘着气,他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陈霜张手抱住了他。“我会给你写信,跟你说我的事情。”陈霜说,“我还会回来看你。你记得要当一个好官儿,让四海都知道纪春明。好让我闯荡江湖的时候,一报你的名字,大家伙儿便立刻对我毕恭毕敬:哟!您就是青天大老爷纪大人的朋友!陈大侠吃喝住行,全不要钱!”
纪春明笑出鼻涕,狼狈极了:“……我也能给你写信吗?”
陈霜心想,这便是他和纪春明唯一的约定了。启程时靳岄掀开车帘子,看见纪春明在车后慢慢跟着,到了街角才停下。他扭头对陈霜说:“他来送你,你也不跟他说句好听的话?”
陈霜:“说过了。”
靳岄喜欢纪春明,也喜欢陈霜,心里很不好受:“你不觉得不舍得么?”
陈霜想了又想:“不觉得。”
车外的白霓闻言掀开帘子笑道:“陈霜厉害呀,状似多情,实则无情。”
陈霜闭目装睡,片刻后从袖中搓出一片忘了丢的杏花花瓣。他轻轻摩挲,找出一本册子,把花瓣夹在其中。
三人此行轻装简从,靳岄是带着说服列星江水帮提供船只运送北军军队的任务去的。一路往北而行,途中他忽然想起,四年前的冬季也是几乎一样的情形:他在车里昏昏欲睡,白霓骑马,在车外护送。
靳岄探头出去问:“白霓,你想到了什么?”“送你去北戎那时候是冬天,到处飘着大雪,可冷死了。”白霓笑道,“如今却是春天了。”
穆穆清风,春草疯长,一切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靳岄缩回车中,陈霜收好书册,问他此行目的。靳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陈霜想了想:“杨河城的明夜堂分堂里头,我知道有人跟水帮关系不错。岳莲楼若不是去别处,应该也把他一块儿带来,他倒是认识水帮的船老大。”
靳岄笑道:“还有别人也认识呢。”
陈霜:“……”
靳岄数手指:“玉姜啊,郑舞啊……”
听见郑舞名字,陈霜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例行休息啦。最近几章字数都蛮多,其实有一丢丢累。下周的更新应该也是字数蛮多的,一切顺利的话,正文下周就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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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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